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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盲人书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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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供明眼人参阅

    章文/译

    他们明明拥有能力,却无法做到。(2)

    ————维吉尔

    太太(3),其实我早已料及,在列奥米尔先生的主持下刚刚被祛除白内障的那位天生的盲眼人(4),根本无法给您带来您所渴求的知识,但我也不难猜到,我们既不能将此归咎于她,更无法怪罪于您。我已恳求过列奥米尔先生,也曾请他的挚友代为致意,更曾不吝赞美之词,希望能打动他,但最终徒劳无功:这场前所未见的实验终究是要在您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了。无论是哲学家,还是一等一的名流,都同享了这份被拒绝的荣耀:总之,列奥米尔先生允许到场的应当只有若干不会带来任何后果的眼睛(5)。或许您会好奇,这样一位有才干的科学院院士为何要以如此私密的方式进行实验,且这种方式是否会导致没有足够的明白人在旁见证,而我对此的回答就是,一位如此著名的人物,在实验的过程中是不太需要旁观者的;他所需要的,更多的是在实验完成后才到来的倾听者。因此,太太,在被迫错过这场实验之后,我又重拾了最初的计划。实际上,早在最开始,我就想到这一实验恐怕无益于你我的智识,我们从中所获的启迪必然会远少于列奥米尔先生。因此,我决定重新与我的朋友进行一场哲学谈话,思辨实验背后的内容。此前我曾轻率地向您允诺要邀您到现场观看,现在我衷心希望这篇记录我们哲学谈话的小文可以替代那场未能亲至的实验!

    就在那位普鲁士医生为西莫诺的女儿切除白内障的同一天,我们前去探访一位住在皮伊索(6)的天生的盲人。这位先生颇有见识,很多人都知道他;他懂一些化学,还曾在王家植物园里修习过植物学课程,成绩也差强人意。他的父亲曾在巴黎大学教授哲学,其课程广受欢迎。他有一笔来源正当的遗产,数目足以满足他余下的感官;但他在年少时耽于享乐,染上了些瘾头,家中后又多有变故,这才隐居到这座外省小城,不过每年也会去一次巴黎。每从巴黎回返,他都会带上些酒水,在家中自行提纯蒸馏,我们对这种再加工的酒也颇为赞赏。太太,上述背景介绍自然没什么哲学意味,但可为您的判断提供佐助:这位我同您谈论的盲人是真实存在的。

    晚间五时许,我们抵达这位盲人的家中,他正忙着教儿子认读盲文:当时距他起床还不到一个小时,您要知道,当他的一日开始时,我们的白昼就结束了。他的习惯就是在他人休息的时候处理家庭事务和工作。夜半时分,没有什么会给他造成不便,他也不会妨碍到别人。他要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日间别人移动过的物品归置到原位,这样待他的妻子起身时,就会发现整座房子都已被整理好。于盲人而言,找寻散乱的东西多有不易,因此他们就更热爱秩序;我也注意到,那些日常同盲人接触的人也会有这样的习惯,可能是受瞽者榜样力量的感召,抑或是出自对后者的人文关怀。若是缺少了周围之人的细微关心,盲人该会有多么的不幸!至于我们,假使生活中缺少了这种细小的关怀,应当也是令人同情的吧!大的帮助就像面值不菲的金币或银币,少有机会可以用到;但小的关怀却是我们应当时时握在手中的零钱。

    我们这位盲人很会判断何为对称。在我们这些明眼人看来,对称大约是一种纯粹约定俗成的东西;在明眼人和盲人之间,就更是如此。盲人可以用触觉探知一个被我们称为“美”的整体,发现我们对这个整体的部分间的配比有何要求,从而准确地提炼出“对称”一词的含义。但当他说出“这很美”时,并不是在进行美学评判,而只是在转述别人的看法。若是将其同实用性剥离开来,“美”对于盲人来说不过是个概念而已;在少了一种感官的前提下,该有多少东西变得于盲人全然无用?盲人只能将“好”等同于“美”,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同情的事情!他们到底错失了多少奇妙的事物!唯一可略补这一缺憾的,便是盲人对“美”还是有些许概念的,虽然这些概念的外延显然不够宽阔,却比曾经对此发表过长篇大论的哲学家的观点还要精准。

    这位盲人总是提起镜子。您一定会想,他不可能知晓镜子为何物;但事实上,他从不会将镜子背着放。谈及所缺失的感官的优与劣,他的看法同我们一样合乎常理:纵然他并不理解所用的词语的含义,但与大多数人相比,他有一个显见的优点,就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使用它们。对于许多一无所知的事物,他尚能精准恰当地高谈阔论,让我们开始质疑此前既有的看法,不知我们之前是如何敢在不知所以然的情况下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推己及人的。

    我问他,他口中所说的“镜子”是何含义。他回答道:“一个机器,如果旁的物体摆放在恰当的地方,这个机器就能展现出物体的立体感,即使东西离它很远。就像我的手,无需放在物体旁边,也同样能感受到它。”如若笛卡儿也是先天失明,他一定会为这样一个定义抚掌叫好。请您试着想一想,他是以怎样的细腻,才能将脑海里的若干念头集合起来,得出上述结论的。我们的盲人认知事物的手段唯有触摸一途。借着别人的口,他知道明眼人都是用视觉来认知对象的,就像他是用触觉来获取知识一样;至少,这是他可以对“视觉”形成的唯一一个概念。他还知道,虽然人可以触碰到自己的脸,却看不见它。于是他便下了定论,视觉就是触觉的一种,只能作用于与我们的面部不同且远离我们的事物。另外,触觉能带给他的不过是立体感。所以,他补充道,镜子是一种机器,能在自外于我们的情况下展现我们自身的立体感。有多少哲学家提出的概念与他的同样荒谬,论证的过程却还不及他细致?于一位盲人而言,镜子又该是多么令人惊诧的东西?接着我们又告诉他:还有能放大东西的镜子;有不复制对象,却可改变对象位置、让它或近或远的镜子,它能帮助博物学家发现最小的东西;有能将物体变幻成成千上万个的镜子;最后还有能让物体完全变形的镜子。他的惊诧简直无以复加!针对上述现象,他问了不下一百个奇怪的问题。他问我们,是不是只有被称作“博物学家”的人才能用显微镜去看,是不是只有天文学家才能用望远镜去看;放大物体的机器是否比缩小物体的机器要小;拉近对象的镜子是否比推远对象的镜子要短。在他看来,镜子中的另一个我们应当会呈现同样的立体感,怎么可能触摸不到。“你们看,”他说,“一台小小的机器就让两种感官陷入矛盾。或许另有一台更完美的机器,能让它们完全一致,却也不能让对象变得更真实;又或者还有第三台比上一台更完美的机器,会让对象彻底消失,提醒我们在认知上所犯的错误。”

    某位先生问道:“按照您的看法,眼睛是什么?”“是一种器官,”盲人回答,“空气作用于其上,类似拐杖之于我手的效果。”这个回答令我们茅塞顿开,彼此交换着叹服的眼神。“正是这样,”他又补充道,“如果我将手放在您的眼睛和物体中间,在您看来我的手就是在场的,但物体却不是。我也有同样的经验,即用拐杖去找东西,触碰到的却是另一个。”

    太太,当您打开笛卡儿所著的《屈光学》,就会看到在其中视觉现象也被类比于触觉,还有些光学插图,都描绘着试图用棍子去看的人物(7)。笛卡儿和自此以降的哲人,也未能给出关于视觉的更加清晰的概念;同普通的明眼人相比,这位大哲学家也无法更多地胜过我们的盲人。

    图1

    我们中没有人去冒昧问他对绘画及书写的看法。不过很明显,他的类比之法足以应付一切问题。我毫不怀疑,要是问他如何理解目盲之人试图去看书写字,他就会回答类似于拿着粗棍子去找大头针。我们只是同他聊了聊绘画中透视的技法,谈到透视也是让对象呈现立体感,与镜子成像相似却也不同。但后来我们发现,这些介绍虽能帮助他理解何为镜子,却也破坏了他原有的看法,因为他开始认为镜子是在描绘物体,而画家要再现物体,大概就得描绘镜子。

    我们见到他用线穿过极细的针眼。太太,我可否请您暂停阅读,试想一下如果您与他易地而处,要怎么完成这个活计。假若您最终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方法,我就为您介绍这位盲人的技巧。他会竖着将针眼放在嘴唇中间,然后借着舌头和吮吸的力,让线顺着吮吸穿过针眼,除非线实在比针眼粗上太多;但如果真是这种情况,明眼人也未必比盲人多上什么优势。

    他善于记忆人声,其精准程度令人惊讶;我们于人群的面孔中所见的丰富程度,他也同样能在众人的声音中找到。于他而言,人声间有着无尽的微妙差别,而我们却无法注意到这一点,可能是因为我们不像盲人一样对此有迫切的需求。在我们看来,上述差别就像我们自己的容貌。我们见过的所有人里,恐怕最难以回想起的长相就是我们自己的了。我们注意别人的长相,是为了能认出他们;我们记不住自己的容貌,是因为永远不会有将自己同别人混淆的风险。另外,我们的感官通常互帮互助,这也会妨碍它们臻于完美。此后我还会重申这一观点。

    在此一节上,我们的盲人说道,若不是发现明眼人在其他方面与之相比多有不如,他恐怕就会因不能享有与我们同样的好处而自怨自艾,甚至把我们当成更高一等的智慧生物。这种说法又让我们萌生了另一个念头。这位盲人认为自己同我们相比绝不落下风,甚至还要高出一筹。而假如动物也会思考的话,必然也会得出类似的结论,因为它们很清楚自己相较于人类的优点,对人类的优势却少有了解。苍蝇可能会说,他有手臂,但我有翅膀;狮子会说,他有武器,而我有利爪;大象视我们如昆虫。所有的动物都会找出一个理由,让自己相信人类极度需要它们的本能,并自认凭借其本能,可以完全无视我们的理性。我们都有放大自身优点并缩小自身缺点的倾向,直至自欺欺人地相信,是人类为力量立法,而动物则闪烁着理性的光辉。

    我们中有一人抛却了顾忌,问盲人是否想要一双眼睛。“假如不受好奇心役使的话,”他回答道,“我也同样想要一双长长的手臂:在我看来,我的手能比你们的双眼或望远镜更好地告诉我月球上发生的事情;而且,用眼睛去看会比用手去摸遭遇更多的阻碍。因此,与其额外获得我所缺少的感官,不如先完善本有的官能。”

    对于声音或人声,我们的盲人能立时辨认出其来源。我毫不怀疑,这一技能让盲人变得十分机敏,且十分危险。我可向您举一小例,证明期待被他所掷的石块砸中,或暴露在他的枪口下,究竟是一件多么错误的事情。年轻时,他曾与兄弟中的一人有过口角,后者因此受了不轻的伤。盲人经受了兄弟令人不快的辱骂后,最终耐心全失,他随手拿起一件物什扔了过去,正中兄弟的额头,令他躺倒在地。

    因着这次意外,还有此前的几桩事情,警察将盲人传唤过去。我们明眼人对于外在的力量象征都很敏感,但盲人却对此无知无觉。他到庭应审,视法官为同类。威胁无法令他胆怯。他对埃罗先生(8)说道:“您要把我怎么样?”“我要把您扔到地牢里。”法官回答道。“哦,先生,”盲人回答,“我已经在里面待了二十五年了。”多妙的一个回答啊,太太!对于我这样一个喜欢讨论道德问题的人,又是多么宝贵的词句。我们离开人世时,就像一场神奇的演出散了场;但在盲人看来,不过是离开了黑牢:生时,我们欢乐更多;死时,他遗憾更少。

    皮伊索的盲人用温度的高低来判断火苗的远近,用倾倒酒水发出的声响来评估酒器的满溢程度,用空气在面部的流动来估算别人同他的距离。他对空气中的细微变化是如此敏感,甚至可以区分何为可通行的道路,何为死巷。他能精准地判断人的体重和器皿的容积,将手臂变成度量准确的天平,将手指变成经验丰富的指南针;要是某天组织了这类有关静力学的比赛,我必会将宝押在这位盲人的身上,认为他能胜过二十个明眼人。于他而言,不同的皮肤质地同声音一样,也有着丰富的区别;完全不用担心他会将妻子认作旁人,除非是他自己起了换妻的心思。而人们却普遍认为,在一个盲人的国度里,要么妻子是共有的,要么有着极严格的惩戒通奸的法律,因妻子如想要欺骗丈夫,实是再容易不过了,只需同情人约定好一个传讯的手势。

    他利用触觉来判断美丑,这完全可以理解;但另外还有一点没有那么易于明白,就是人声的发音和音韵在他看来也是辨别美丑的依据。恐怕得要解剖学家才能告诉我们,唇颚的构造与面部的外在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他能用转轮或针做些细致的活计;他能拿角尺校正平面;他能拆卸并组装寻常的器具;他对音乐也有一定的了解,只需别人告诉他音符和对应的音长,就能演奏出一段旋律。他能利用动作的连续与思绪的衔接,比我们更精准地估计时长。同别的优点相比,皮肤的质感、丰满,肌肉的紧实,构造上的优点,呼吸的轻柔,声音的美丽,发音的美妙,都是令他尤为重视的品质。

    他同别人结婚,是为了获得专属自己的眼睛;从前,他曾打算娶一位聋子,这样就能用耳朵交换妻子的眼睛。他在很多事情上都表现出了独特的能力,但这些都没有下面这件事令我惊奇。我们向他表达了我们的讶异。“先生们,我能感觉到,”盲人说,“你们不是盲人:你们惊讶于我所做的,但你们为何不为我所说的而吃惊?”我想,这个回答里所包含的哲学思想要远比说话人所想的更多。我们学语之时,未尝遇到大的困难,这已是令人惊叹的事情。很多词语都无法呈现为可感知的事物,即没有实体,所以我们也无法将之同某个具体的想法联结起来,只能用此前留意到的深层而微妙的类比,在不可感知的事物与其触发的想法间建立联系。相应的,须得承认盲人与明眼人相比,在学说话时会遇到更多的困难,因为他可用于类比和联结的素材要少得多。比如说,我们要如何指望他记住“神采”这个词?这是一种愉快的神情,很难化成盲人可感知的事物,即使对我们这些没有视力缺陷的人来说,也没有那么好感触,不知该怎么具体解释“神采奕奕”一词。若说神采主要停留在眼睛里,那触觉就无法感受;此外,对于盲人,他能否懂得“灰败的眼神”“灵动的眼神”“智慧的眼神”等类似表达?

    据此可以得出结论,我们实在是从各种感官和器官的协作中受益不浅。但单独使用感官中的一种,和在明明一种就足够的情况下同时调动其中两种,造成的结果也是不同的。明明用眼睛就足以看清,却非要将触觉加诸视觉之上,就像已经有两匹健马在拉车,却偏要在前面套上第三匹,后来的马儿奔跑的方向与之前的两匹是不同的。

    我从未怀疑过,我们的器官与感官的状态于我们的形而上学和道德有深刻的影响;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说,哪怕是那些纯思辨的想法,也都与我们身体的构造有紧密的联系。故此,我询问这位盲人对于恶行和道德的看法。我首先注意到,他对偷窃有着极大的怨愤。想来原因有二:在他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人们就可轻易对他实施盗窃;另外可能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当他偷窃的时候,人们也很容易抓到现行。这并非因为他没有提防这种旁人比他多出的感官的意识,而是因为他不懂如何遮掩盗窃的行径。他对羞耻浑不在意:若非衣物可以助他抵御空气的侵袭,他根本不知穿衣有何用;他也承认,不明白为什么要将身体的一部分遮起来,而将另一部分露出来;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些部位中,要特别照管其中的某些部分,明明它们使用更频繁,且有生理的困扰,不如暴露在外来得方便。即便在我们所处的世纪,哲学精神已经让人摆脱了诸多偏见,但我并不认为我们可以像这位盲人一样如此彻底地忽略根深蒂固的羞耻感。照他的说法,第欧根尼可算不上什么哲学家。

    很多外在的征象都能唤醒我们的同情,触动我们对痛苦的感知,但对盲人来说,只有嘴上的诉苦才管用;我因此怀疑盲人普遍缺乏人情味。在盲人眼中,一个小便的人和一个流血却不诉苦的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哪怕对于我们,如果外物距离太远或体积太小,让我们目无所见,恰似失去视力的盲人,我们不也会停止同情吗?我们的美德是如此仰赖感触的方式,如此受制于外物影响我们的程度!因此,我毫不怀疑,要是被害的对象距离太远,看起来只有燕子般大小,人们在杀死他的时候,绝不比亲手掐死牛更困难。我们对受苦的马产生同情,却毫无顾忌地碾死蚂蚁,不正是被同一种逻辑所驱使吗?啊!太太,盲人的道德与我们的道德到底有多么不同!盲人的道德和聋人的道德应该也有同样大的区别!若是某种生物尚且比我们多一重感官,恐怕也会认为我们的道德多有缺陷,就不用提更坏的情况了!

    我们的形而上学与他们的相比,也有着同样大的区别。有多少盲人秉承的原则,在我们眼中不过是些荒谬已极的说法,反之亦然。关于这一点,或许我可以举出一个细节博您一笑,当然,在那些无事不可挑出错处的人眼中,我的这种说法则是近乎反宗教的,就仿佛我有全然的责任去劝诫盲人,让他们换种方式去看待外界事物。在此,我只想指出一件人人都理当赞同的事情,那就是我们从自然界的神奇中所得出的推论,在盲人面前是苍白无力的。在他们看来,我们能用一面小镜子创造出一些新的事物,这简直比他们一生都无缘得见的日月星辰还要难于理解。太阳由东向西运动,播撒光明,还不如能调节大小的火焰来得让人震惊。盲人看待物质的方式比我们更抽象,所以他们也更容易相信物质是会思考的。

    如果一个曾享有一两天光明的人混到了盲人群里,他要么就得决定永远闭嘴,要么就会被别人当成疯子。每天他都要向同伴们揭示一些只有盲人才会为之惊奇的“奇迹”,而盲人们中的智者则会明智地选择不去相信。这种怀疑是如此的根深蒂固,从某些角度看来又是如此的合理,但实际上又是如此的毫无根据,难道不会给宗教的捍卫者以启发吗?假若您权且相信这一假设,难道上述描述不会让您隐晦地想起历史上的某些事实吗?在黑暗的世纪里,有人不幸遭遇了真理,又冒冒失失地将其揭示给了同时代的盲人,故此身受迫害,而在他们的敌人中,最残忍的就是那些同他们身份教养颇为相似、理应拥有类似想法的人。

    我想暂将盲人的道德和形而上学弃置一旁,先思考些别的问题。这些问题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但自那个普鲁士人抵达以来,人们就一直期待那场实验,实验的目的则与这些问题有着直接的契合点。第一个问题:一位天生的盲人是怎样形成对形状的概念的?我想应当是借由肢体运动,他的手依次触碰过不同的地方,物体从他的手指间穿过,留下连续不断的感觉,让他有了方向感。若穿过手指的是一条绷紧的线,他就有了直线的概念;若感受到的是一条松弛的线的弧度,他就可了解何为曲线。大致来说,借由反复的触觉经验,他能累积起在不同的点上采集到的感受:盲人善于将这些感受或点联结起来,让它们形成完整的形状。对盲人而言,一条直线并非几何学概念,而是对一连串触觉感受的记忆,沿着绷紧的线的方向排成一串;曲线同样是一系列对感触的记忆,或许会和什么坚硬的物体表面联系起来,这个表面应是凸起的或凹进去的。几何学家是根据研究来发现某个形状的特点,并校正心中对这个形状的定义的。但假若是一个天生的盲人,不管他是不是几何学家,都只能把一切寄托在自己的指尖上。我们明眼人会连接色点,盲人却只能将触点联系起来,更准确地说,他能凭借的只有记忆里的触感。他脑海中所发生的事情应当与我们头脑中的并不相同:他不会想象;因为如果需要想象,须得在脑子中先上一个底色,再于底色中拣选出一些点,涂上不同的色彩。要是给这些点涂上的色彩与底色相同,它们就会和底色混同起来,形状也就不复存在。至少在我的脑海里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而且我猜想别人的想象方式应当与此也并无不同。所以,当我想要在脑海中见到一条直线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它几何学上的属性,而是先准备一块白色的画布,在上面朝着同一个方向涂上连续的黑点。底布和色点的色差越大,我就越能清晰地辨别后者;但若二者色彩相近,无论是在想象中还是欣赏一幅现实画作,都会令人伤神。

    太太,您已看到,我们可以轻易订立一些原则,并遵循上述原则在想象中创造出色彩不同的物体;不过这些原则显然不能为盲人所用。盲人无法为点上色,所以就无法按照我们的方法去想象形状;他能记住的,只有在不同的点上、地点上和距离上采集来的触觉,并借助触觉来构思形状。显然,对我们来说,无法上色就意味着无法想象,若是在一片黑暗中,有人让我们去触碰些小圆球,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它们是黑色或白色的,再或者是其他什么颜色的;也有可能我们不会赋予它们任何一种颜色,而是像天生的盲人一样,只记住了这些小小的圆形物体在指尖上激发出的感觉。于我们而言,这种记忆往往是稍纵即逝的,我们也不理解盲人是如何固定、连接并回忆指尖的感受的,这显然都应归咎于眼睛为我们形成的习惯:我们更擅长用色彩来想象。但在我个人的经验中,也曾有在猛烈的激情的驱使下,用一只手承担全部的颤栗的;我也曾留有对旧时触碰过的物体的印象,鲜明到仿佛它还在我的触碰之下,并清楚地感受到我感觉的界限同那些已离场的物体的界限完全一致。虽说感觉本身是不可分割的,它却占据着有一定绵延的空间————如果我能用“占据”这个词的话————盲人可以运用思想来扩大或缩小划归它的地盘,以便向其中增添或减少什么东西。他就是用这个办法来联结点、面和固体的;他甚至能勾绘出一个像地球一样大的固体,只要指尖传来的触感告诉他认知的对象像地球一样大,且长度、宽度、厚度都能支持类似的感觉。

    这种加工感觉的能力在我们身上尤为贫弱,却是能证明人类的内在感知力(9)的最好例证;在盲人身上则很强,即使外物已经离场且不再对他们发生作用。我们无法向天生的盲眼人解释,我们是如何用想象力描绘不在场的物体的,如何营造它在意识中在场的假象;然而我们可以在自己的身上找寻到用指尖感触的能力,回忆起一件不在场的物品的触感,就像盲人所做的一样。若想更好地理解这一点,请您将拇指和食指捏合在一起,闭上眼睛,然后将二指分开,并在分开后立即回想此前发生的事情。请您告诉我按压中止后触感是否立即就消失了;二指压合的时候,您的灵魂是否更多地聚集在头脑中而非指尖上;这种感觉是否占据了一个空间,让您对“平面”有了概念。我们想要将现实存在的外物和它在我们意识中的呈现区分开来,依托的只不过是印象的浓淡;同样的,盲人若要区别指尖的触感和外物真实的存在,参照的也是触感的强弱。

    假如真有一位天生既聋且瞎的哲学家,仿照笛卡儿谈谈对人的看法(10)的话,他一定会把灵魂放在指尖上,因为他的主要知觉和所有认知都源出于此。谁会告诉他头脑才是思想的据点?有时想象也会让我们的头脑疲惫,因为我们为想象付出的劳动,就像在看太大或太小的物体一样。而天生的盲人和聋人则不然,他用触碰获取的所有感觉,就是其思维的全部范式。若是经过一段漫长的思考,他的手指和我们的大脑同样感觉疲累,我也不会为此惊讶。我更不会担心有哲学家对此提出反驳,声称神经才是感觉的来源,而所有的神经都是自脑部发出的:无论是这种说法还是此前盲人的看法,其实都未得到充分的验证,尤其是后一个。可见物理学家们也曾就这一主题展开过奇思妙想,只是最终还是遵循了自己的感觉。

    但是,如果说盲人的想象就是回忆并联结可触点带来的感受,而明眼人的想象就是回忆并联结可视点或色点,那就可以得出结论,盲人看待事物的方式要比我们更抽象,假若遇到纯粹的思辨性问题,他应当更少犯错。因为所谓的抽象思维,只不过是用思想提炼物体的可知特性,把一些物体同另一些物体区分开来,或者是把这些特性同物质载体本身剥离开来;但若是分离做得不对或不恰当,就会衍生错误。做得不对的情况多见于形而上学领域,而做得不恰当则常发生在数学、物理等学科中。在形而上学中,有一个方法保证一定会犯错,就是没有对思辨的对象进行足够的简化;在物理或数学里,也有得到错误结果的不二秘籍,即小觑了对象的复合程度。

    有一类抽象思维,能做到的人极少,应当是专为真正的天才保留的,那就是把一切都简化为数字单位。必须要承认,这种几何学所得出的结论是极精准的,其公式的适用范围也很广。因为无论是在自然界,还是在潜在可能中,都少有物体是不能用简单的单位来代替的:点、线、面、体积、思想、想法、感受……如果这恰好就是毕达哥拉斯所建立的学科的基石的话,我们就可以说,他的计划之所以未得到全然的成功,是因为这种讨论哲学的方法极大地超越了我们的思维能力,过度接近至上之主(11)的思维方式。用一位英国几何学家(12)的话来说,他就是一直将宇宙几何化。

    对我们来说,纯粹而又简单的单位是一种过于模糊且宽泛的符号。我们的感官往往会让我们更贴近某些与我们的智力和器官构造更相称的符号系统。我们甚至还做出了努力,让上述系统更加普遍化,变成我们互相交换思想的集散地。为了眼睛,我们创造了文字;为了耳朵,我们设立了读音;但我们尚没有针对触觉的符号系统,虽然也存在某种方式,让我们能利用触觉来发言并获得回答。这种语言的缺失隔断了我们与聋人、盲人和哑巴间的所有交流。他们在生长,思想却处在蒙昧不明的境地。其实若是自他们童年起,就有人用固定、明晰、持久且统一的方式同他们说话,他们也能获得一些想法。总之,就是要在他们的手中写下我们在纸上书写的符号,并让他们将其与某个固定含义联系起来。

    太太,难道您不觉得这种语言与其他符号系统同样便捷吗?您不觉得其实它早已被发明出来了吗?难道您能肯定,之前就没有人同您提过类似的交流方式吗?既然我们觉得用普通的书写方式表达于触觉多有不便,不妨将这种语言固定下来,为它编写语法和字典。

    知识可以通过三重门户进入我们的灵魂。但因缺少符号,我们已堵塞了其中一条通路。若是忽视其他两种官能的话,我们说不定会沦落至动物的境地。如果我们只能通过按压来进行触觉上的沟通,这就类似于我们仅能借由叫喊来与他人互通言语。太太,只有缺少了某种感官,才能深知针对其他感官的符号的好处。盲人、聋人和哑巴,或者是因某起事故失去这三种官能的人,肯定会因有一种清楚明白的面向触觉的语言而深自欣慰。

    当人失去某种感官时,就不得不借助另外的符号,而使用一种已齐备的符号系统总比从头发明一个要便捷得多。要是桑德森五岁时就能找到一种已发展完善的可触几何学,肯定要比二十五岁上才自行构建一个更好。太太,这位桑德森就是我想同您提及的第二位盲人,想来对他进行讨论也不会偏题。人们总是向我传颂他的神奇事迹,其中没有一件是不曾被他的文学素养和数学造诣所证实的。

    他用同一台机器来进行代数演算及呈现用直线构成的图形。只要您愿意听,应当也不会介意我向您描述它的运作原理;您会发现,其中并不牵扯任何您不具备的知识,而且假如您想尝试复杂演算的话,这台机器或许对您有用。

    如图2所示。请您想象一个正方形,均分成四份,周围有直线画出边框,这样就为您呈现了九个点:1、2、3、4、5、6、7、8、9。再请您设想,这个被打了九个孔的正方形可以接纳两种类型的大头针,两种针长短粗细均相同,只是其中一种顶部更粗大一点。

    图2

    顶部较大的大头针(以下简称大头针)永远只会放在方块的中间,而顶部较小的大头针(以下简称小头针)则只插在四条边线上,除了唯一的例外,即表示数字1的时候。数字0的表示法是将大头针插在中间,四边不放置任何针;数字1的表示法是将小头针插在中心,旁边同样不插入任何针;数字2需要将大头针置于方块中心,然后在上边线的1号位置放入小头针;数字3则是将大头针放在中心,然后在2号位置放置小头针;数字4仍要将大头针放在中心,此外在右边线的3号位置加上小头针;数字5除中心位置的大头针外,需在右下角的4号位置放入小头针;数字6的表示方法是在中心位置放入大头针,然后在下边线的5号位置插入小头针;数字7仍将大头针保留在中间,另需在左下角的6号位置插入小头针;数字8由中心的大头针和左边线的小头针构成;数字9包含中间的大头针及左上角的小头针。

    对于触觉来说,这就有了十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分别对应代数中的十个数字。现在,请您尽情地想象一张大大的桌子,上面布满了此类小方块,方块水平摆放,彼此间的距离相等。如图3所示,这样您就构建出了桑德森的数学机器。

    您应当会立即意识到,所有的数字都可以用这张桌子来表示,所以,根本不存在无法用此机器进行的运算。

    例如,可求以下九个数字之和:

    1 2 3 4 5

    2 3 4 5 6

    3 4 5 6 7

    4 5 6 7 8

    5 6 7 8 9

    6 7 8 9 0

    7 8 9 0 1

    8 9 0 1 2

    9 0 1 2 3

    图3

    我将数字写在桌子上,把第一个数左边的第一个数字标记在第一行左边的第一个方块上,把第一个数左起的第二个数字标记在第一行左起的第二个方块上,依次类推。

    紧接着,我将第二个数标注在桌子的第二行上,个位数写在个位数下面,十位数写在十位数下面,等等。

    然后,第三个数也被标记在第三行的方块上,第四个数在第四行……正如图3所示。标记完成后,我用手指自下而上地触摸右边第一列方块,计算其所代表的数字的和,若求得的和需要进位,我就将十位上的结余标记在左边一列最下方的方块中。随后,我的手指左移,计算右边第二列,用同样的方法求和;接下来就是第三列、第四列……直至算完总和。

    以下则是这张桌子表示不同的直线构成的形状的特性的方法。假设桑德森需要演示同样底边长和同样高度的平行四边形在面积上是相等的。您可以看到,他会按照图4的方法来插入大头针。接着,他会为四边形选定顶点,利用手指完成推演。

    图4

    一般而言,桑德森只会利用大头针来固定图形的边线,但他同样也可以用九种不同的方式将小头针布置在图形周围,他本人对这些方法都烂熟于心。这样,他在日常的演算中就不会遇到任何困难,唯一略有阻碍的情况是假如有太多的顶点需要列举,他就被迫要借助字母来为不同的顶点命名。遗憾的是,没人能告诉我他是如何用字母来为顶点命名的。

    我们只知道,在使用计算桌时,他手指的灵活程度令人惊讶;他能成功完成最复杂的算式;一旦有了失误,他可立即察觉并暂停演算;他能轻易验算。于他而言,计算这项工作,并不像他人猜测的那样费时冗长,因为他可以很方便地布置好桌子。

    布置桌子时,首先需要将大头针放在方块中心,剩下的无非就是插入小头针以便确定方块代表的数值。唯一的例外即是数字1。此时需将中心位置的大头针换做小头针。

    有时,他也不会用针拼出一条完整的线,而只在顶点和交点处放置大头针,并以丝线缠绕,用线来表示图形的边线。如图5所示。

    图5

    他还留下了另外一些用于几何研究的机器:我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想来得用上与解一道完整的运算题差不多的力气,才能搞清楚这些机器的用途。希望有某位几何学家能告诉我们,桑德森究竟拿那四块木头作何用处。木头呈长方体状,每块都是11法寸(13)长,5.2法寸宽,0.5法寸厚,六个面中两个面积最大的面互为对称,上面刻着小方块,类似于我刚刚同您描述过的计算桌:仅有一点不同,方块仅在少数部位有打孔,其中插有针。每个面上各刻有九张计算桌,每张桌子都呈现十个数,其中的每一个均由0——9十个数字构成。图6中就是其中一张桌子,里面包含如下数字:

    9 4 0 8 4

    2 4 1 8 6

    4 1 7 9 2

    5 4 2 8 4

    6 3 9 6 8

    7 1 8 8 0

    7 8 5 6 8

    8 4 3 5 8

    8 9 4 6 4

    9 4 0 3 0

    桑德森写了一本完美的专业著作,题为《代数原理》。阅读此书时,我们几乎不会意识到作者是一位盲人,只有在少数地方,才能看到一些明眼人根本无法想到的特别的论证方法。是他首次提出,以正方体的中心点为顶点,能将其分成六个完全相同的角锥体,后者的底面就是此前正方体的六个面。我们常用此来简单地证明,所有角锥体的体积都是与它底面面积及高度相等的角柱体的三分之一。

    图6

    他从事数学研究,一方面是出于个人兴趣,另一方面则是因家境庸常且友人对其多有鼓励,才最终决定公开授课。朋友们毫不怀疑,他会比自己预期中更成功,因为他有种天分,轻松就能让别人理解他的意思。实际上,桑德森讲课时总是视学生为盲人;而若一个盲人与同类都能轻松交流,同明眼人打交道更是不成问题了:毕竟后者还要多上一台“望远镜”。

    那些曾讲述过他人生的朋友(14)说桑德森是一个妙语连珠的人,想来应当的确如此。您或许会问我,何为妙语?太太,我会告诉您,所谓妙语就是只关系到一种感官的话语,比如说触觉,但可以借由隐喻同另一种官能联系起来,比如视觉,所以在听话人的耳中,上述话语就会带来双重光彩:话语直接而真实的光彩,还有隐喻反射出的光明。显然,在话语的情境中,桑德森受自身思维模式所限,只能理解话语中一半的含义,因为他只能将词句同与之相关的一半想法联系起来。但又有谁不曾经历过类似的场景呢?愚人们也会有类似经历,他们有时也能开出绝妙的玩笑;顶尖的智者偶尔也犯错,但无论是贤是愚,他们本人都很难意识到这一点。

    我注意到,词汇的匮乏往往也能在尚不熟知语言的外国人身上引发同样的奇妙反应:他们被迫用极少的词汇来表达全部的意思,偶尔就会不自觉地将一些词汇放在绝妙的位置。其实,于所有拥有丰富想象力的作家而言,任何语言中都无法找到充足的恰当词汇,所以他们也常处于同思想活跃的外邦人一样的境地。他们设计出情境,于字符间感悟细微的差别,用最天真的笔触进行描绘,这些都让他们与日常的普通表达方式拉开了距离,也逼迫他们采用一些令人惊羡的表述方法,前提则是这些表述方法既不过分风雅,也不晦涩:根据自身的思考能力和语言知识,人们对风雅和晦涩的接受程度不同,但大致上这还是一种让人很难原谅的缺点。这也就是为什么M先生(15)是最受英国人青睐的法国作家,而在所有的拉丁语作者中,塔西佗最为思想家所尊崇。我们已忽视了所有语言的规则,却被文字的真相深自触动。

    桑德森在剑桥大学讲授数学,取得了令人惊讶的成功。他还教授光学课,发表对于光和色彩的本质的见解,解释视觉成像原理,研究折射效应和彩虹现象,还有很多有关视觉及其相关器官的内容。

    这些事迹听起来很玄妙,但太太,如果您考虑到每个横跨物理及几何的问题,其中都包含以下三个待区分的点,也就不会如此惊讶了:需解释的现象,几何学假设,以及从假设中推演出的运算。当然,必须承认,无论一位盲人在其中的浸淫程度如何,光和色彩现象对他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他能够理解假设,是因为后者能与可触的事物之间建立联系;但这与研究几何学并不完全一样,他无法说出选择这一假设而放弃其他假设的理由;因为若要说出理由,他须得具有自行将假设和现象进行比对的能力。盲人将假设视为别人提供给他的既定事实;在他看来,一束光就像一根有弹力的细线,或是一串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击打我们眼睛的微小粒子;他就以此为根据进行运算。物理与几何间的障碍因此而得以逾越,问题也变成了纯粹的数学问题。

    但对于运算所得的结果,我们应当持何种看法呢?一、这是在解决问题时所要克服的最后一项困难,不过一位物理学家即使已经有幸提出了与自然最为相符的假设,他也要用几何来证明这一假设的价值,否则就毫无意义,所以大物理学家,如伽利略、笛卡儿、牛顿等人,也同样是伟大的几何学家;二、根据问题前置假设的复杂程度,运算结果的可信度也会有所起伏。当运算基于一项简单假设时,它所得出的结果的效力就类似于几何学中的论证结果;当前提假设太多时,每项假设都正确的表象会因假设数量太多而遭人质疑,但在假设数量多的情况下,错误的假设彼此之间应当也会互相纠错,这就又反而提高了正确性,让我们能够据此得到一个可与现象契合的假设。这种情况类似于加法,虽然其中被相加的数字的取得方式有待商榷,但最终的结果却可能精准无误。我们当然不能说这种情况不存在,但毕竟是很少的。需要相加的数字越多,在加法中犯下错误的可能性就越大。这就会导致一系列的推论,以至于其结果的确定性变得很小。我将A、B、C三者相加,总和为50:若50的确精准反映了相关现象的数值,我是否就要得出结论,认为A、B、C三者都是正确的?不见得会是这样:存在无数种方式,让我可以替换其中某一个数值,或者补充上其他两个数值,但最终结果仍为50。不过,一个问题集合了三个不确定假设的情况,可能是无数情况中最难推演的一种。

    计算还有一个不应被忽视的优点,即在结果和现象本身有出入的时候,可帮助排除错误假设。若是一位物理学家想要追寻光在穿过大气层时划过的曲线,他就需明确大气层厚度、折射规则、光粒子的本质和形状,但他可能并不会考虑其他一些关键因素,要么就是故意不将其纳入考察范围,要么就是他也无法确定:然后他就确定了光的曲线。如果说自然中的光与他计算出的结果不同呢?这说明他的预设是不完整的或错误的。如果说光的确按他确定的曲线传播呢?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的假设被修正得刚刚好,一种是他的假设根本就是正确的。到底哪种可能才是真的?他也不知道,但他已尽全力厘清了可确定的事情。

    我翻阅过桑德森的《代数原理》,希望从中找到日常能见到他的亲友的叙述,以了解他生活中的与众不同之处。但我的好奇心并未能得到满足;我发现按照他的方式构建出的几何学更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对我们也更有益处。我们能在这本书中找到有关点、线、面、体、角、交点、平面角的定义,我毫不怀疑,他用上了些非常抽象的形而上学的原则,已然接近了唯心主义学说。我们所说的唯心主义者,是指那些只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触到内心纷至的情感,而不承认其他事物存在的哲学家。依照我的看法,这是个再荒诞不过的思想体系,其起源只能归因到盲人身上;不过应让人类的智慧和哲学引以为耻的是,这个最荒谬的思想体系反而是最难以挑战的。该体系的精要已清楚明白地写在克洛因主教贝克莱博士的三篇对话(16)里;我们可以邀请《人类知识起源论》的作者(17)来阅读这本书。他能在书中找到实用、便捷、细微的观察方法,其程度与他能做到的程度也不相上下。我们应当向他揭露这种唯心主义,桑德森的假设也会引起他的注意,并不是因为后者有多么的特别,而是它很难从原则上被驳斥:桑德森的理论原则同贝克莱完全一致。其实,不管是按照贝克莱还是孔狄亚克的说法,抑或是按照理性来说,实质、物质、实体、载体等名词,都很难凭借其本身的力量在我们的意识中播散光辉;此外,孔狄亚克曾恰如其分地指出,无论是我们自我提升至天穹,还是下坠入深渊,我们永远走不出我们自己,我们能体会到的只有自己的思绪:这也是贝克莱第一篇对话的结论,是他整个思想体系的基石。看到两位激烈缠斗的敌人所用的武器竟然如此相像,您难道不会感到奇怪吗?如果胜利最终属于其中一方,那一定是因为胜利者能更娴熟地使用这种武器。但《人类知识起源论》的作者已在《系统论》中为他熟练的使用技巧提供了新的佐证,他会运用自己的武器,也足以让唯心主义者害怕。

    您可能会说,现在我们所谈的已经离盲人很远了;但是太太,我还是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偏题:我曾保证要向您转述一场谈话,若是没有您的宽宥,我恐怕无法兑现承诺。

    我用能力范围内最大的专注阅读了桑德森关于无穷的说法:我可以向您保证,他在这个主题上提出了许多精准明晰的观点;与他相较,大部分微积分的拥趸只不过是些盲人。还是由您来判断吧:虽然这一主题颇为晦涩,也略微超出了您所掌握的数学知识,但我并不气馁,会尽力将之转换为您能理解的语言,帮助您理解微积分的逻辑。

    这位著名盲人的事例向我们证明,只要经过练习的打磨,触觉可以比视觉更敏感;因为在用手触摸过一系列纪念币之后,他可以将真币与伪币分开,即使伪币的仿制技巧已然十分高超,足可骗过有一双好眼的鉴赏家。他还能判断数学仪器的精准程度,只需用指尖估算下仪器部件间的分割。这些事情显然要比触摸胸像来判断它是否与原型人物相似更难。因此,若是在一个盲人的国度里,国民应该也会创作雕塑,且和我们一样从雕塑中享有某些好处:在记忆中永远保存美好的动作并珍视的人。我甚至并不怀疑,他们在触摸雕塑时所生发的情感要远比我们强烈。一位曾温柔爱过的情人,将手指游走在记忆犹新的魅惑之上,这是怎样的柔情!而且,此类幻想在盲人身上应当会起到比对明眼人更大的作用,引发更多的温柔记忆。不过,或许这份记忆中快乐越多,他的遗憾就会越少。

    同皮伊索的盲人一样,桑德森能感知空气中的任何一丝异动;尤其是在万物俱静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几步以外的物体的存在。人们传说,有一天他也参与了于花园中举办的天文观测,那天云层若隐若现,不时遮挡住日轮。而他可以根据光线在面部的作用,敏感地判断出何时是适宜的观测时机,何时不是。您或许会以为,他的双眼仍可感觉到光线的摇曳,所以才能感知光是否在场;若非我早已知晓桑德森不仅失去了视力,还损毁了器官(18),恐怕也会与您持相同的见解。

    桑德森用皮肤来看;这层皮囊在他身上是如此的敏感,我们甚至可以确定,假以时日,如果有人在他手上描绘某位朋友的肖像,他也能将其认出来,恐怕他还会描述绘画过程中所触发的感受:这是某某先生。所以说,存在一种专属于盲人的绘画,他们的皮肤即是画布。这些说法绝不是幻想;我并不怀疑,如果有人在您的手中画上某某小姐的樱桃小口,您也能立即认出她来:但请您承认,虽说您常能见到这位小姐,也为她的魅力所折服,盲人在这方面还是比您有优势。因为您在判断中需同时调动两三种常识:将手上的画和眼底的形象进行比较;对曾触及的事物的记忆和对仅曾见到并欣赏的对象的记忆进行比较;最终还要将所有的信息都应用到画师所提的问题上。画师用笔尖在您的皮肤上作画,问您:“我正在画的这张嘴属于谁?”但盲人则不然,画师那支笔所能为他呈现的一系列感受,与那张嘴在他手上引发的感觉并无不同。

    除皮伊索的盲人和桑德森的故事之外,我还可以再为您补充讲述亚历山大教导学院的迪蒂姆、亚洲人优西比乌及梅石兰的尼凯斯(19)的故事,当然还有其他盲人,他们虽然缺少一种官能,却已远远超过常人。诗人们可能会毫不夸张地说,是嫉妒的神祇夺走了他们的感官,以避免在朝生暮死的凡人中找到可与神明并驾齐驱的人。特伊西亚斯就能阅取神的秘密,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他不就是一个被神话(20)记录下事迹的盲人哲学家吗?但我们的话题还是不应过于偏离桑德森,就让我们跟着这个了不起的人直至他的陵寝前。

    桑德森临终时,人们请了杰维斯·霍尔姆斯先生————一位极聪慧的教长————到他身边。他们在谈话中讨论了上帝的存在,至今仍留有几个片段,我认为值得费些力气,为您翻译在此。教长引用自然界的神妙来反驳他的说法。“喔,先生,”盲眼的哲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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