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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盲人书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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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哲人对他说道,“这场精彩的演出从来不是为我而设,您就无需再提了!我的一生都注定生活在黑暗里,您说的神迹我也见所未见,它们只能向您或同您一样的明眼人证明上帝的存在。如果您想让我信仰上帝,就得让我触碰到他。”

    “先生,”教长巧妙地给出了回答,“您可以将手放在自己身上,就能在您器官神奇的机能中窥见上帝的存在。”

    “霍尔姆斯先生,”桑德森又开口说道,“我再向您重复一遍。这些事情于我而言并不像在您眼中那么美。动物的机体应当确如您所说的一般完美,因为您是个正派人,不会强迫我相信什么东西,但这种机体又与可支配自己的智能生物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也能令您惊讶,那是因为您已习惯于将所有超出您能力的东西都当做神迹。我本人就常常是你们欣赏的对象,所以对那些能让你们惊讶的东西并无好感。即使是英格兰腹地,也有人被我吸引而来,他们无法想象我是如何研究几何的:您得承认,那些人对事物的可能性根本没有清晰的认识。要是我们认为一个现象超越了人,立时就会说,这是神的作品。虚荣不容我们得出别的结论:难道我们就不能在自己的话语中少放些骄傲,多加些哲思吗?若自然给了我们一个难以索解的症结,不妨将之原样放着,而不是立即引入某个高等生物的手笔,让后者给我们留下一个比此前的症结更难解答的问题。要是您去问一个印度人,世界为何悬浮于空气之上,他会告诉您世界被一头大象驮在背上;大象又靠什么支撑呢?它踩在乌龟背上。那乌龟的支点又是什么?……这位印度人可能会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您。我们就可以对您说,就像对那位印度人说一样:‘霍尔姆斯先生,我的朋友,请先承认您的无知,不要再给我讲这些大象乌龟的故事了。’”

    桑德森沉默了一瞬,显然是在等待教长的回答。但要如何攻击一位盲人呢?霍尔姆斯先生利用盲人对他正直的好印象,借着牛顿、莱布尼茨、萨缪尔·克拉克以及少数同胞的思想光辉,试图证明世界上第一等的天才也曾为自然的神奇所触动,因此相信背后一定有一位极智慧的造物主。毋庸置疑,这已经是教长能找到的反驳桑德森最有力的观点了。所以,这位了不起的盲人只得承认,他无法轻率地否认一位如牛顿一般了不起的人物也甘心承认的观点;但他还是告诉教长,牛顿的证词于他而言,并没有整个自然之于牛顿的证明效力;此外,牛顿相信上帝,而他恐怕要打个折扣才能相信牛顿的话。

    “请您想一想,霍尔姆斯先生,”他又补充道,“我是多么应当信服您和牛顿的话。我什么都看不到,但我承认万物中包含有令人赞叹的秩序,不过还请您不要做进一步的夸大了。我可以退一步,承认宇宙现时的状态,不知这样可否让您为我留下相信我所青睐的事情的自由。关于宇宙旧有的原初状态,您应当同我一样眼盲。您无法找到证人来反驳我,您的眼睛也不再是信息来源。如果您愿意的话,当然可以相信令您震惊的世界秩序是一直存在的;但请您允许我相信事实并非如此。若我们回溯至事物和时间的起点,感受物质的萌动与混沌的冲击,我们不仅会见到少数发展完善的生物,应当还有为数更多的残缺存在。假如说我无法针对事物的现状对您进行反驳,至少我可以询问您它们此前的状况。比如说,我可以问您,是谁告诉您,还有莱布尼茨、克拉克和牛顿,在动物起源的初始时期,它们不是缺头少脚的呢?我可以同您说:它们中有的没有胃,有的没有肠道;即使是那些胃、上颚和牙齿都可以为之提供很长寿命的物种,也可能因心肺的缺陷而终结;怪物是一点点灭绝的;有缺憾的物质构造也是逐步消失的,留下的只有不存在重大缺陷且能保证自我生息繁衍的机体。”

    “如此说来,假如第一个人的咽喉是封闭的,缺少合适的食物,生殖系统也不完善,又从来没有找到配偶,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恐怕已被卷入宇宙的大清洗里了;那个被称为‘人类’的骄傲物种,应当已经溶解弥散在物质的微粒中,或许永远停滞在无尽的可能性里。”

    “如果从来没有过有缺憾的生物,您肯定不会错失这个宣称今后也不会有此类生物的机会,如此我也会陷入到荒谬的假设里。但秩序并没有这么完美,”桑德森继续说道,“有时还是会有怪物被创造出来。”随后,他转向教长,补充道:“霍尔姆斯先生,仔细看看我,我没有眼睛。那您和我又分别对上帝做了什么,以至于一个拥有这个器官,另一个却被剥夺?”

    他说话时的神色是如此真挚动人,教长及在场的其他人都为他的痛苦感染,甚至流下了泪。盲人察觉到了。“霍尔姆斯先生,”他对教长说道,“我已了解到您心地善良,在最后的时刻,我仍能感知您为我展示的证据。但是,如果您真的爱重于我,还请您不要剥夺我最后的慰藉,不要让我在垂死时还为他人带来痛苦。”

    桑德森又换了一副更为坚定的语气:“我因此猜测,当萌动的物质催生宇宙的时候,我的同类恐怕是随处可见的。那我为什么不能相信,动物的世界也同我想象的一致呢?每一刻,在远离人类的物种中,有多少残缺扭曲的世界正在消散,然后又经历了无尽反复的重组和消失,直至可以达到某种可以自我保全的平衡状态。哦,哲学家们,和我一起前往世界的尽头吧,越过我能触及的界限,抛下你们眼中所见的完美生物;去未知的海洋散步,在它不规律的波动中寻求,看看你们于此处敬仰的智慧生物是如何在别处留下了废墟!”

    “您又能从这种结论中获得什么好处呢?霍尔姆斯先生,这个世界又是什么?一个随时面临变迁的复合体,而所有的变迁都指向消亡的结局;一个生物快速更迭的过程,物种在其中相互更替、生长又消失;一个短促的对称;一个暂时的秩序。刚刚我曾批评您用自己的能力来判断事物的完美程度,现在我可以指责您以自身时日的长短来估量世界的延续。由您来评判世界的存在延续,就像由朝生暮死的蝇虫来妄断您的生命一样。世界于您是永恒的,如同您对生命短促的生物也是永恒的一样。朝生暮死的生物世代更迭,是不是证明了您的永恒?这是一个已经延续了多久的传统!但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去,根本无法估算我们曾经占据的时长,也不知道我们延续了多久。或许时间、物质和空间都只不过是一个点。”

    桑德森在谈话中情绪激动,略微超过了他的身体条件所能允许的程度。随后几个小时,他就进入了临死前的谵妄,中间清醒过一次,呼喊道:“哦,克拉克和牛顿的上帝,怜悯我吧!”随后就死去了。

    桑德森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太太,您看到了,那些他用来反驳教长的推理,这些东西甚至还无法令一个盲人信服。对于明眼人来说,这又该是多么大的耻辱,每天从太阳升起到最小的星辰落下,他们都看着自然神奇的演出为他们证明造物主的存在及荣光,却无法寻到比桑德森更好的理由。他们拥有桑德森已被剥夺的眼睛,但桑德森却比他们多出纯洁的品行和质朴的性格。所以,他们像盲人一样生活,而桑德森死时的表现就像他一直都能看见一样。他用余下的感官就足能听到自然的声音,他的陈述甚至比那些常年闭目塞听的人还要有力。我不由得回想,若说苏格拉底是为异教的迷雾所惑,才看不见真正的上帝,那么桑德森是不是因为失去了视觉且看不到自然的奇景,才无法相信上帝的存在。

    太太,我很遗憾,人们未能记录下更多有关这位盲人的特异之处,以满足我和您的求知欲。想来他的回答所能带来的启示,要比旁人从各种体验中所能预期的还要多。那些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可真没有哲学精神!但他的学生威廉·因池利夫是个例外,他于桑德森的最后时刻见到这位盲人,记录下了他临终的话语。我建议所有懂得英语的人都去看一看,原文就发表在一本于一七四七年在都柏林出版的著作中,题为《剑桥大学卢卡斯数学教授尼古拉斯·桑德森博士的生平及性格》,他的学生及友人威廉·因池利夫绅士著。读者们会在书中发现别处无法找到的乐趣、力量、真实和温柔。虽然我已尽力在译文中保留上述特质,但也不敢声称可将之传达给您。

    一七一三年,桑德森迎娶迪肯斯先生的女儿为妻,他的岳丈是剑桥郡境内宝克斯沃斯的学区长。他们生下一儿一女,至今仍在人世。他对家人的临终告白无疑令人感动。“我要去,”他对他们说,“一个最终我们都会去的地方:不要哀叹,这会让我感怀。你们在我面前表现出的痛苦,只会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那些没有注意到的苦痛。我可以毫不介怀地放弃生命,因为生命于我而言只是一段长长的欲望,一场久远的剥夺。像我一样正直地活着,但要活得更幸福;学着同我一般平静地死去。”随后他握住妻子的手,紧紧抓在自己的手中;他转脸朝向她那一边,似乎想要看看她;他为孩子们赐福,拥吻他们,请他们离开,因为对他来说,孩子们的在场要远比死亡的临近更残忍。

    英国是盛产哲人、好奇之人和思想建构者的国度;但要不是因池利夫先生,我们就永远无法从桑德森的身上学到那些普通人本可以教会我们的事情。比如说,他可以认出此前只被别人带去过一次的地方,因为墙和石板路会发出声响,而他能通过响声辨别出来;还有上百件类似的事情,是他与几乎所有的盲人都能做到的。到底是为什么,我们总能如此频繁地在英国见到同桑德森一样卓越的盲人,看到一些没有视力却能讲授光学课程的人?

    我们总是试图恢复天生盲人的视力;但若我们能近距离地观察,通过询问一位有见识的盲人,同样可以为哲学助益。我们可以学到,事物是如何在他身上运转的,然后将其与我们身上的运转方式对比,或许就能从对照中寻求到解决并不清楚明确的视觉和感官理论中的困难的方法。不过,必须要承认,我并不期待能从一个刚经历过手术苦楚的人身上学到什么,甫经手术的器官是如此敏感,易被最微小的事故影响,足以欺骗那些器官健康、长期享有视觉便利的看客。对我而言,我更愿意聆听一位熟知物理原则、数学定理和器官构造的形而上学者对于认知理论的看法,而无意求知于一个刚做过白内障手术的盲人。面对第一次看到世界的人所给出的答案,我并没有太多信心,却更信赖曾在黑暗中思索问题的哲学家的见解。或者也可以用诗人式的语言告诉您,刺瞎自己的双眼,才更能明白视觉为何物。

    人们若想让实验结果有一定可靠性,至少须得下长久的功夫来为实验主体做准备,要培养他,甚至把他变成一位哲学家;但即使本人就是哲学家,培养出一名哲学家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若本人不是哲学家,情形又当如何呢?要是人们自以为是哲学家,情况就更糟了。应当在手术结束之后很久再开始观测,这才是最为恰当的。想要取得最佳的实验效果,需在黑暗的环境中治疗病人,确认他的伤口已痊愈、眼睛已恢复健康。我不希望人们直接将其推至白昼之下:强烈的光照会阻碍我们观看;它又怎么可能不会影响一个极度敏感、还未被任何印象所磨钝的器官呢?

    这还不是全部:余下的事情仍然棘手,想要从准备好的主体身上得到教益;要以细致的方式询问他,才能让他准确说出自身的体会。这项问询需要在一整个学术委员会面前举行;或者说,为了谢绝轻浮的看客,只需将在哲学学识和解剖学知识方面与之真正相称的学者请到学术委员会中。即使请来最聪敏的人和最出色的智者也不会显得小题大做。培养并询问一名天生的盲眼人,完全是一项称得上牛顿、笛卡儿、洛克和莱布尼茨等天才的任务。

    我很快就会结束这封已显得冗长的信,但最后我还想讨论一个之前曾有人提出的问题。针对桑德森所处的特殊状态进行的若干思考让我明白,问题尚未完全得到解决。我们假设一个成年的天生盲人已学过如何利用触觉区分相同金属材质且尺寸相近的立方体和球体,所以一经触摸,他就能说出哪个是立方体,哪个是球体。然后我们再假设,如果桌面上放着立方体和球体,且盲人刚刚获得光明,在只看不触摸的情况下,他能否将二者区分开来,说出哪个是立方体,哪个是球体。

    莫利纽克斯先生是最先提出上述问题的人,并试着予以解答。他声称盲人根本不能将球体和立方体区分开来。“这是因为,”他说,“虽然他已从过往经验中了解到球体和立方体是如何影响他的触觉的,他也无法得知这种影响他触觉的某一方式,是如何作用于他的眼睛的,也不知道以不平衡的方式压迫他的手的尖角,会怎样在立方体上呈现于他的眼中。”

    洛克也被询问过这一问题,他说道:“我和莫利纽克斯先生看法相同。我想在第一眼上,盲人很难信心满满地区分哪个是球体,哪个是立方体,如果他仅满足于观看的话;虽然在可以触摸的情况下,他完全能够为这两个物体命名,触觉能够帮助他感应到二者形状上的区别,并据此将之区分开来。”

    关于这一问题,孔狄亚克神父的见解较为特殊。您曾读过他撰写的《人类知识起源论》,并从中得到了很大的愉快和补益,现在我再随信为您寄去他同样出色的《系统论》。想来并无必要向您详述他是依照什么理由得出这一结论的,这会剥夺您重读这一著作的乐趣:书中也以一种怡人且哲学的方式详细论证了这一问题,而由我转述恐怕会曲解作者之意。我只是想概括一下,相关观点要么就认为盲人什么都看不到,要么就认为他能看出立方体与球体的不同。至于人们认为有用才加入题设的条件,即两件物体使用了同样的金属材质且尺寸相近,则完全没有意义。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如果按照洛克先生和莫利纽克斯先生的说法,视觉体验同触觉感受是没有任何本质联系的,他们就得承认自己看到了一个被手盖住的物体的直径足有两尺长。不过孔狄亚克先生还补充道,假如说盲人能看到物体并注意到它们在形状上的不同,却迟疑着不愿说出相应的答案,这只能归于某些极细微的形而上学的原因,我稍后会同您解释。

    以上就是关于同一个问题的两种相反意见,第一流的哲学家也为之看法相左。像莫利纽克斯、洛克、孔狄亚克等人都曾讨论过这一问题,似乎旁人已经难以置喙了;但同一件事物也是会呈现很多可供考虑的面向的,即使前人一时未能穷尽,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那些声称天生的盲人可以将立方体与球体区分开的人,所预设的前提条件可能也应当再次被核准:他们假定一个刚被割除白内障的盲人,在手术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就处于可使用眼睛的状态。这些人会说:“盲人此前利用触觉形成了对球体和立方体的概念,现在可将这种概念同视觉感受作比对,就会知道它们其实是相同的物体;要是一件物体在视觉上给他球体的概念,他却偏要将其称为立方体,反而把看起来像立方体的叫做球体,那才是令人奇怪的事情。所以说,他仍会把在触觉上叫做球体和立方体的物体称为视觉上的球体和立方体。”

    那他们的反对者又给出了怎样的答案和推论呢?他们同样认为天生的盲人一旦找回健康的器官,就能立即恢复视力。按照他们的推理,被移除白内障的眼睛和从瘫痪中恢复的手臂应当是一样的道理,后者不需要任何练习就能利用触碰进行感知,所以前者也立时就能观看。他们补充道:“与您相比,我们会给予盲人更多的哲思。要是推论真的进行到您所引导的那一步,盲人应当能继续走下去;但谁又能保证,当靠近物体并将手置于其上的时候,我的手不会骤然哄骗我的期待呢?谁又知道球体不会给我立方体的触感,而立方体不会提供球体的感受呢?只有经验才能告诉我,视觉与触觉是否是同一的:在我完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这两种感官也可能是有分歧的;如果没有旁人告诉我这就是我刚刚触摸过的物体,或许我会认为现下的所见只是个纯粹的表象。在我看来,这个物体实际上看起来就像我此前称为立方体的物体,而那一个像我之前叫做球体的东西。但人们不来问我它们看起来像什么,而是它们到底是什么;我是根本无法完满回答第二个问题的。”

    按照《人类知识起源论》的作者的看法,这种推论可能会让天生的盲人陷入困惑;我想,恐怕只有实验才能提供一个确切的答案。看起来,此处孔狄亚克先生想要讨论的,只是盲人二次触摸物体时再次获得的经验而已。您稍后就会明白我为何要提及这一点。其实,这位聪慧的形而上学家本可以加上一句:盲人听到上述两种感官可能会互相矛盾,应当并不会觉得多么荒谬;说不定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他会以为这种矛盾也可归因于镜子的反射。

    接下来,孔狄亚克先生又注意到,莫利纽克斯先生给这个问题加了很多限定条件,但这些条件并不能预见或消弭在关于天生盲人的形而上学讨论中所遭遇的困难。有鉴于针对盲人进行的形而上学讨论与其他议题相比并无什么特殊之处,这个判断就更有道理了。在考察哲学问题时,实验的对象也应是一位哲学家,也就是说,这个人理应能从别人向他提出的问题中,找到所有理性推论和器官状态允许他看到的东西。

    太太,以上就是针对这一问题的正反方意见,我已为您做了综述。随后我会做进一步的辨析,您会看到那些声称盲人可识图辨形的人还远未接近真相,而否认这一点的人则完全有权认为他们并未弄错什么。

    若将莫利纽克斯先生提出的关于天生盲人的问题进一步扩大化,就能提取两个相关问题,我们可一一考察。我们可以思考:一、白内障手术完成后,盲人能否立即恢复视力;二、假如能恢复,他的视力是否清晰到足以辨别不同的形状;他是否能将触觉状态下获知的物体名称应用在视觉中的物体上,是否能证明上述名称对物体是合宜的。

    器官痊愈之后,天生的盲人是否能立即看见?那些认为他无法看到的人是这么说的:“一旦天生的盲眼人能够使用自己的双眼,他视角下的整幅场景都会勾画在眼底。他眼中的场景是在很小的空间内,聚集着无数的东西,在他看来只会是各种形状混乱的堆叠,他也无法将不同的物体区分开来。人们基本都会赞同,只有借助经验,才能学会如何判断物体的距离,甚至还得靠近物体,触摸于它,随后远离,然后再靠近,再触摸,才可确保物体不是人身上的一部分,它是外在的,距我们时近时远:这样说来,为什么盲人就能不凭借经验即可看到物体呢?没有经验的话,第一次看到物体的人会在物体远离他或他离开物体,直到物体消失在其视线之内的时候,认为物体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凭借过往观察常驻物体的经验,我们才能明白仍可在原先的位置找到它,才能在远离中意识到它会持续存在。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孩童才能在玩具被夺走后很快平静下来。我们不能说是因为孩子立即忘记了玩具:可以想一想,很多两岁半的孩子已经掌握了语言中的不少词汇,但要让他们说出来,恐怕比记住这些词还要花费更多的力气,这就证明童年时代是一个记忆的时代。更合理的说法是假设在一开始,孩子会以为脱离视线的东西就不存在了,如此,当消失于视野中的东西再次出现时,他们的喜悦中就会混杂上赞叹。保姆们常同他们玩一个游戏,即用手将脸突然遮上,再突然露出,这可以帮助他们理解不在场的事物也是会持续存在的。如果游戏一刻钟就能重复上百次,他们就能以上述方式积累经验,理解消失于视线的东西并不会真正消失。故此可以推论:我们关于物体持续存在的概念是从经验中获得的;而对距离的概念是借助触觉取得的;眼睛需要学习才能观看,正如舌头需要练习才能说话;若是一种感官需要另一种感官的帮助,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当物体呈现在眼前时,是触觉为我们确证外物的存在,时至今日它仍是一种可随时待命的感官,虽不见得可辨析物体的形状及相关变化,却可帮助我们观察它们的存在。”

    除这些推论,我们还可补充上切泽尔登所做的著名实验。这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为一个年轻人割除了白内障,但病人术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分辨大小、距离、情境,甚至是形状。一件一寸大的物体放在他眼前,挡住了一座房子,他就会认为物体同房子一样大。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眼上,因为他认为物体作用于眼睛的方式就和手一样,只有皮肤接触才能做到;他无法将触觉判定为圆形的物体同认定为方形的物体区别开,也无法用眼睛辨认,之前曾用触觉感受过的是放在上面还是下面的物体,到底是在上还是在下。他花费了很大气力才明白,房屋要比他的卧室更大,却无法想象眼睛要如何向他传达这一事实。直至积累了大量的重复经验,他才明白画上画的是立体的东西;他一直盯着画作,最终确认这并非他所看到的平面,就拿手摸了上去,却发现碰到的只是没有任何凸起的平面图;于是他就会想到底是什么欺骗了他的触觉或视觉。实际上,野蛮人在第一次看到画作时,也会有类似的反应;他们把人像当做真人;他们向画像发问,并因没有获得任何回答而吃惊:但这个谬误显然不是因为他们不习惯观看。

    那其他难题又该如何解释呢?事实上,与孩童或刚祛除白内障的天生盲人崭新却笨拙的器官相比,成年人经验丰富的眼睛的确能更好地看清物体。太太,请您看一看孔狄亚克神父在《人类知识起源论》里最后给出的例证,他以此反驳由切泽尔登施行、经伏尔泰转述的那些实验。光线在这样一个从未见过光的器官上可能产生的影响,这个器官的体液、角膜、晶状体所应当具备的条件……都在书中得到了清晰有力的说明。由此,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在第一次睁眼的孩童或甫经手术的盲人身上,视觉功能还是很不完善的。

    由此可以推论:我们可以在外物中分辨出无数的物体,但孩童或天生的盲人却无法看到,虽然这些物体也会呈现在他们的眼底;物体被印在视网膜上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我们专注于它们留下的印象;所以说,第一次使用眼睛的时候,应当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刚开始使用视觉的时候,呈现在眼前的只是一系列混乱的感觉,只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并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进行不断思索,这些感觉才会变得明晰。只有经验才能教会我们如何将感觉与引发感觉的事物做比照;感觉在本质上也并不近似于物体,我们总是习以为常地将感觉和物体联结起来,其实都是借由经验才实现的。简而言之,我们不应怀疑,触觉可以极大地辅助眼睛,让它认识到物体与它呈现的形态间的统一性。我想,如果一切不都是遵照极普遍的规律来运作的————比如说,如果被有些物体戳到是痛苦的,但被有些东西刺到却是快乐的————那我们应当会在还未搜集到亿万分之一可供我们安身保全的经验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但是,我决不相信眼睛无法自行获取知识,或者说————如果可以这么表述的话————它无法自行积累经验。若想用触觉确定物体的存在和形状,并不需要眼睛的介入;那么,为什么已经用眼睛看过了同样的东西,还要再以触觉进行确认呢?我了解触觉的一切好处,之前在介绍桑德森和皮伊索的盲人时,我也并未有所隐瞒;但对于上述问题,我绝不会给出肯定的回答。我们可以轻易想到,另一种感官的参与可以完善某一种感官的使用,提高其效率,但在它们的功用间并不存在本质上的依存关系。当然,物体有很多特性是只有凭借触觉才能体会到的:触碰可以告知我们某些眼睛无法捕捉的细小改变,只有经过触觉的提醒,眼睛才会注意到上述变动;不过帮扶是相互的,对于视觉比触觉更灵敏的人,通常都是他们的眼睛会提醒手指有物体的存在或是有微不可触的改变。要是有人在您不知情的情况下,于您的拇指和食指间放上一张纸或是什么又平又薄又软的东西,就只有眼睛才能提醒您,两根手指间无法进行直接的接触。我还想顺便补充一点,那就是在这种事上若想骗过盲人,要比欺骗有视觉习惯的人困难得多。

    一只生动灵活的眸子或许并不能毫不费力地确认,外物并非主体的一部分,无法肯定它是否忽近忽远,不能确定它的形状,某些物体是不是比另一些更大。但我绝不会怀疑,眼睛可以长时间地进行观察,我也不认为它的精准程度不足以让我们看清物体大概的轮廓。要是否认这一点,就意味着忽视了器官的功用,忘记了主要的视觉现象,也意味着对以下事实视而不见:没有任何一个灵巧的画家,其手笔可以接近我们眼底那些缩微图像的精美程度;没有什么可以比被呈现的物体和它在视觉中的呈现更精确;这幅画的画幅并非如此窄小;不同的形状间不会导致任何混淆;这些图像所占的面积还不到半平方寸;如果假定眼睛必须在触觉的辅助下才能实现功用,那再也没有比解释触觉是如何教会眼睛观看更难的事情了。

    但我不会止步于简单的臆测,而是会去思考,是不是触觉教会了眼睛如何分辨颜色?我不认为我们可以将如此一项丰功伟绩归功于触觉:若真是如此的话,假设我们在一个刚恢复视觉的盲人面前放上一个黑色的立方体,一个红色的球体,再衬上白色的背景,他就能毫不迟疑地辨别以上形状的轮廓。

    人们可能会回答,要想让眼睛达到自行积累经验的状态,盲人需要等待一会儿:他要有足够的时间来让眼部的体液可以适当地分布;让角膜形成适宜观看的曲度;让瞳孔的收放程度合乎自身需求;让视网膜不要过于敏感或不敏感于光的作用;让晶状体完成人们所说的向前或向后的动作;让肌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让视神经做好传达感受的准备;让整个眼球适应各种可能的位置;让构成器官的所有部分都能参与构建那幅让我们深深从中受益的微缩景象。

    我承认,无论我呈现在盲人面前的图像是多么简略,在器官实现上述所有条件之前,他都无法厘清图像的构成。但这也可能是一瞬间的事情,刚刚别人用来反驳我的一系列推理,也可以用在任何一个稍显复杂的机械上,比如手表。细致来说,其中包含了一系列的运动,齿轮、轮轴、表盘、平衡器等部位都要参与,要是全部算起来的话,恐怕得用上十五天的时间才能让指针走上一秒。要是他们反驳我说这些运动是同时进行的,我就会回答眼睛的工作原理也是一样的,无论是第一次睁眼,还是随之而来的各种判断。不管眼睛为了实现视觉需要达到何种条件,都得承认这些条件并不是触觉赋予的;眼睛自行获得了必要条件,所以,它也无需另一种感官的辅助,就能分辨映射于其中的形状。

    不过,人们可能还是会说,它要什么时候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快。太太,您是否还记得,之前我们曾一起去王家植物园的工作室观看凹透镜实验,当您在镜中看到有一柄剑以与您手中的剑相同的速度向您戳刺而来的时候,您可着实受到了惊吓。不过您一直以来的习惯却是向镜外找寻镜中描绘的物体。可见,为了观看物体或物体的影像,经验并非如此必要,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牢靠。您的鹦鹉就能给我提供一项佐证:它第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的时候,就用嘴贴近了镜面,把影像当成了同类;一经发现自己无法与“伙伴”相会,它就开始围着镜子转圈。我无意夸大鹦鹉的例子的效用,但这的确是一次未被任何偏见沾染的动物实验。

    但是,要是有人告诉我有一位天生的盲人在术后的两月内仍然无法分辨任何事物,我也不会奇怪。我只会从中推论出经验对这一器官的必要性,而不是眼睛必须要借助触觉才能积累经验。我只会因此认识到:在进行观察之前,需要让天生的盲人在黑暗中停留一段时间;为了让他的眼睛能自由活动,恐怕昏暗的环境要比明亮的白昼更合适;实验的时候,最好让其身处晦暗的空间里,或者至少是个可调节亮度的场所,这样对实验应当也是有益的。人们会发现,我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知道此类实验总是艰难且不确定的;实验中看起来费时最长,实际却很简短的一个步骤,就是向实验对象灌输哲学知识,让他拥有比较两种环境的能力,能告知我们盲人与明眼人所处状态的不同。再重复一遍,如果实验对象没有思考和自我反思的习惯,我们又怎能期待从他身上获得什么具体的结论呢?就像切泽尔登观察过的盲人,他完全不了解重享视觉的好处,以至于根本体味不到自己的不幸,也从未思考过丧失这一感官会剥夺他的哪些乐趣。而桑德森却不然:他配得上“哲学家”的名头,绝不会对这一切如此漠然。我猜测他会赞同《系统论》作者的观点。当我看到如下论断时,我会顺理成章地怀疑孔狄亚克把自己的想法也纳入了思想体系中:“如果人的一生只是不间断的对喜悦或痛苦的体验,且喜悦时他无法感知痛苦,痛苦时他无法感知喜悦,这只能说明他曾享乐或受苦;如果这就是人的本性,那就说明他从未将眼光移向四周,看看是否有什么生物想要保全他,或者想要伤害他。恰恰是在喜悦和痛苦相互交替的时候,人类才会思考……”(21)

    太太,您肯定会想,要是遵照从一些明确的认识到另外一些明确的认识的推理方法(这是作者一贯的哲学思辨法,也是正确的方法),他是永远不会得出这一结论的。不存在绝对的幸福和不幸,就像没有真正的光明和黑暗一样:其中的一方并不是凭借对另一方的完全且简单的剥夺来实现的。假如我们曾不打折扣地享受过幸福,可能会认为它与存在、思考一样,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而我却不能如此定义何为不幸。很自然的,正如大多数人所做的那样,我们会将之视为一种被迫的状态,感觉自己无辜,却承认自己有罪,并控诉或原谅外界的自然。

    孔狄亚克神父认为孩子之所以会在受苦时抱怨,是因为他来到世上之后并没有一直在受苦。要是他对我说,“对一直在受苦的人来说,存在和受苦就是同一件事情;如果不摧毁存在,他也想不出还有别的方法可以终结苦痛”,我可能就会反驳他说,一直在受苦的可怜人可能不会追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才要受苦;但没人能阻止他思考:我做了什么才要存活在世上?但我并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没有把“我存在”和“我受苦”做成一对同义词,明明一个可以用在散文中,另一个能写进诗歌里,就像“我活着”和“我呼吸”那样。另外,太太,您肯定能比我更清楚地认识到,孔狄亚克神父在这一部分写得极好。我担心您会在比较过我的批评同他的思考之后,对我说您宁愿要蒙田式的错失,也不要沙朗(22)式的真理。

    “又跑题了。”您或许会这么提醒我:是的,太太,这其实是我们早就协定好的条件。以下就是我个人针对那两个问题的答案了。我认为:当盲人的眼睛第一次朝着光线睁开时,他什么也看不到,他需要一点时间来为眼睛积累经验;但眼睛可以进行自我训练,无需触觉的帮助,最终不仅可以分辨颜色,亦可辨别物体大致的轮廓。现在,我们假设盲人术后很快即可恢复视力;在手术结束后、实验开始前,我们把他封闭在一个黑暗的空间中,让他可以进行用眼训练,以便尽快恢复器官功能。我们可以考察一下,在这种条件下,他能否凭借视觉认出曾触摸过的东西,是否能给东西配上正确的名称。这是我要解决的最后一个问题。

    既然您钟爱那种方式,我就用或可取悦于您的分类法来考察这一问题,将可能的实验对象分为几类。如果参与者是粗鲁的人,不曾受过教育,没有足够的学识,且未进行过准备工作,那据我猜想,一旦白内障手术纠正了器官的缺陷,眼睛恢复了健康,物体就会清晰地映入他的眼中;但有鉴于这一类人不习惯进行任何形式的推理,且不懂得何为感觉、想法,也无法将用触觉接受到的表象与用视觉获得的印象联系起来,他可能会说,这是一个圆,那是一个正方形,但这一判断的背后不会有任何深层次的动因;或者他也可能会直白地承认,自己无法在于视觉中看到的物体上,找到任何与此前触摸过的物体相似的痕迹。

    还有一些人,他们能将目中所见的物体的形状,同它们在手中留下的印象进行比照,随后利用思想将触感应用在远距离的物体上,据此说出其中一个是正方形,另一个是圆形,但无法明晓其所以然。仅凭比较触觉搜集的感受及视觉接受的信息,不足以让他们相信自己判断的真实性。

    太太,接下来我不再偏题,而是单刀直入地为您介绍参与实验的形而上学家的反应。我毫不怀疑,他肯定是在可以清楚辨别两项物体之后才开始推理的,而且其所见的清晰程度会像他一生从未失掉视力一样;他会比较涌入眼中的感受和此前停留在触觉上的记忆,然后像您和我一样信心满满地说:“我倾向于认为这个物体就是我一直称为圆形的事物,而那个就是我叫做方形的东西,但我无法断言事情就是这样的。有谁跟我保证过,当我靠近的时候这些东西不会在我手下消失呢?我又如何肯定,眼前呈现的物体就是我曾触摸过的呢?我不知道是否可见的东西就是可触的;但即使我已不再犹豫,即使我相信周围人所说的话,知道我看见的物体就是此前触碰过的,我也不会再将推理向前推进一步。”“先生们,”他还会继续补充,“在我看来,这个物体像是方形,那一个像是圆形;但我并不清楚它们在触觉和视觉上是否具有同一性。”

    假如我们用几何学家换下形而上学家,也就是拿桑德森替掉洛克,他可能还是会说,如果他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在这两个可见的形状中,应该这个是方形,那个是圆形。“因为我看到了,”他补充道,“只有在第一件物体上,我才能插上大头针,绕上丝线,以标明正方形的顶点;而只有第二件物体才能允许我标定丝线,以论证圆形的特点。所以这是圆形,那是方形!”不过他或许也会同洛克一样继续说道:“但或许当我把手放在形状上的时候,它们还会相互转化,以至于这个图形虽然在盲人那里感觉像是圆形,但明眼人看来却会展示出方形的特性。所以说有可能我看到的是方形,同时感觉到的是圆形。”“不,”他随后还会再开口,“是我搞错了。我平时向旁人展示圆形和方形的特性,但他们其实并未上手触摸过我的计算桌,更没有感受过我用来固定形状轮廓的细线;不过他们还是能理解我的意思。也就是说,当我摸到圆形时,他们看到的并非方形,不然我们就永远无法相互理解了:我为他们描绘了一个形状,展示的却是另一个形状的特点;我拿出一条直线,按照圆弧讲解,再把圆弧当成直线。但既然他们都能听懂我在说什么,这就意味着形状在所有人的视野里都有同样的表达方式;我看到的方形也是他们看到的方形,我看到的圆形也是他们看到的圆形。所以说这就是我一直称为圆形的东西,那是我一直称为方形的东西。”

    我用圆形代替了球体,用方形替代立方体,因为似乎只有经验才能教会我们判断距离,所以第一次用眼的人所见的理当是一些平面,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立体;我们眼中立体的东西,其实只不过是这件东西上靠近我们的点组成的图像而已。

    不过,即使是盲人在第一次睁眼时就可判断物体的突起与立体,不但可以分辨圆形方形,也能区分球体和立方体,我也并不会因此就认为他可以辨认更复杂的事物。据传列奥米尔先生实验中的盲人能分辨颜色;但我愿付三十比一的赔率,赌她只是凑巧才能分出球体和立方体,只要没有实验支持相反的结论,我就敢肯定她根本无法区分手套、睡袍和鞋子。这些物体承载着过多的细微变化;它们的使命是装饰或覆盖我们的肢体,其形状与肢体的形状之间,却没有直接的关系。我想,要请桑德森来确定方形帽子的用途,比让达朗贝尔先生与克莱罗先生判断计算桌的用法困难上一百倍。

    桑德森肯定会发现物体同它的用途之间存在某种几何学关系,所以只要经过两三次联想比对,他就会明白圆形无边帽是用来盖住头的,其中并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形状会让他判断失误。但若是一顶方形的帽子呢?他会怎么解释那些角度和帽顶的羽簇?后者有什么作用?为什么是四个角,而不是六个?他肯定会这么想。于我们而言,这两个改动只是个装饰问题,却会在他心里导致一连串荒谬的推理,或是一场对我们所说的“好品味”的绝妙讽刺。

    若是仔细思考的话,我们会承认在一个一直享有视力但不清楚物品用途的人和一个知晓物品用途却从未看见过的人之间,一定是存在区别的,但不见得会是前者占上风:太太,假如今天有人刚向您展示了一个头饰,您是否能立即猜到这到底是一个用在其他地方的饰品还是头饰?对于刚刚恢复视力的天生盲人而言就更困难了,他们要用视觉处理的形状数目更多,说不定就会将一位衣冠楚楚、坐在椅中静止不动的观察者当做一件家具或一台机器,而把被风吹动枝叶的树木当做可移动、有生命和思想的生物。太太,感官到底给了我们多少暗示?要是没有眼睛,我们说不定会把一块石头当成会思考、会感触的生物!

    由此推论,我们还可以说,桑德森不会在判断圆形和方形时出错;在某些情况下,他人的推理和经验还可帮助他借由视觉来进一步理解触觉,会让他明白眼中所见就是手中所感。

    还有一点也是同样重要的,那就是当我们想要论证某个所谓永恒的真理时————或者按惯常的说法,想要见证某一展示时————一定要排除感官的影响。太太,您会注意到,假如有人声称要验证两条无限延展的平行线反射在某块板子上就会变成相交的线,就像两条一直向前延伸的小径似的,那他就是忽略了视觉的干扰,忘记了无论对盲人而言还是对他来说,平行线都永远是平行线。

    不过,这个有关天生盲人的假设还可引申出另外两项预设。其一是假设有一个人,生来就能看见,却没有触觉;其二是另有一个人,他的视觉和触觉一直处于矛盾状态。我们可以用布带将第一个人的眼睛蒙上,再让他恢复缺失的感官,随后询问他能否利用触觉区分不同的物体。显然,假如实验对象受过教育,他可以凭借几何学知识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方法,判断触觉和视觉是否会互相矛盾。他只需将立方体或球体握在手里,向他人展示该物体的特性,并在别人可理解的情况下,主动宣称他感觉像是立方体的东西与人们视为立方体的物件颇为相似,所以他手中拿的东西就是立方体。但若实验对象不懂几何学,他用触觉辨别立方体和球体的难度,应该和莫利纽克斯先生口中的天生盲人辨认上述两种物体的难度也并无差别。

    至于永远无法将触觉和视觉相统一的那个人,我也无法确定他是如何看待形状、秩序、美丑、对称等概念的。可能他在面对这些概念时,就和我们在面对生命真正的范畴和延续时同样感到难以索解。他大致会说某件物体呈现一个形状,但他应该会倾向于认为这个形状既不同于他眼中所见,也不同于他手中所感。这样一个人可能会对自己的感官心怀不满,但他的感官却不会对外物有什么好恶。如果他要将错处推给某一官能,我想他指责的对象应该是触觉。在数以百计的场景下,他都会觉得是手部的动作改变了视觉中物体的形状,而不是眼睛的观察造成的。当然,这种偏见也会导致他在评估事物的坚硬程度时遭遇偏差,对他而言同样是令人不快的。

    但是,正因为我们的官能能在观察形状时保持某种同一性,我们才能更好地了解它们。谁又能说我们在观察中从未遇过任何干扰?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据此作出判断。哎呀!太太,当我们试着将人类的知识放在蒙田的天平上时,会发现我们从未远离他的箴言(23)。我们又知道什么呢?知道何为物质吗?懵然无知。知道何为精神及思想吗?所知甚少。知道何为运动、空间和时间吗?一无所知。知道几何学的真理吗?去问些诚实的数学家,后者会承认他们对此的见解都是一致的。比如说,有多少本相关著作,在对于圆形的定义上,都是反反复复强调圆形就是从边上的任何一个点到圆心的距离都相等的形状。所以我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但又有多少作者非要在其著作中声称他们知道些什么。我没法明白大家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读这些东西,反正读完后也一无所获;不过想来原因也是一样的:我在这里颇为荣幸地同您商谈了两个小时,自己虽未感到烦闷,可到底也没能跟您说出什么新花样。请您接受我深挚的敬意。

    太太,

    您极谦卑且顺从的仆人

    * * *

    (1) 译文参照法国伽里玛出版社“七星文库”版《狄德罗哲学作品集》(Oeuvres philosophiques)。该版本中未见狄德罗所加原注,本文脚注均为译注,其中有一部分改编自该版本的注解,另一部分为译者自补。

    (2) 原文为拉丁语,Possunt, nec posse videntur。实际上,狄德罗的引用同维吉尔的原文略有出入,原句出自《埃涅阿斯纪》(第五卷第二三一行),应为“possunt quia posse videntur”,意为“他们能够做到,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可以”。狄德罗对维吉尔的原文进行改动,是想要警醒所谓的“明眼人”:后者虽然在视力上并无残缺,对盲人的世界却茫然无知。

    (3) 此处的“太太”即该封书简的收信人。关于这位女性收信人的身份,历来多有争议:有学者认为这封信的受众并无现实原型,只是一个虚拟的人物,从叙事学的角度配合狄德罗完成信件中所提及的哲学思考,但亦有学者认为此信是写给德·普米索夫人或德·普雷蒙瓦尔夫人的。其中,爱丽丝·拉波尔德倾向于收信人应为德·普米索夫人,因为狄德罗曾在信中暗示过收信人的数学水平有限,而德·普雷蒙瓦尔夫人则是一位数学家。

    (4) 指西莫诺小姐,一位年轻的白内障病人。当时的知识界有一个关于盲人的著名问题,即当一个天生的盲人获得光明时,有没有可能在第一时间凭借过往的触觉经验,判断出面前的两个物体哪个是圆球,哪个是立方体。洛克和莱布尼茨等人都曾参与争论。故此,物理学家列奥米尔想通过一次实验来回答这一问题:白内障病人西莫诺小姐刚刚由普鲁士眼科医生希尔默主刀切除了病灶,近日即将拆除绷带,故列奥米尔宣布将在公众面前举行这项实验,当面验证刚刚拆除绷带的西莫诺小姐是否可以直接辨别上述两种形状。在实验举行前,它已成为整个社会尤其是知识界关注的热点事件,很多名流都希望可以到场观看。

    (5) 据法国国家图书馆保留的该书原版,“不会带来任何后果的眼睛”应当只有一双,属于阿里翁小姐。她是新近进入法兰西学院的杜布雷·德·圣摩尔的太太,也是唯一真正在现场看到这次实验的观众。

    (6) Puiseaux,法国北部小城,距巴黎不远。

    (7) 见图1。但在现存所有的《屈光学》版本中,并未找到与这幅画完全一致的插图。据该书一七二四年的版本,类似的图中所呈现的人物应当为老年人,驼背有须,穿着罩袍。本书中的插图应为狄德罗仿绘而成。

    (8) 指勒内·埃罗(Ren é Hérault, 1691——1740),1725——1739年间担任巴黎总警司,因执法严厉而闻名。

    (9) 法文原文为“sens interne”。按照休谟和洛克等经验主义哲学家的说法,“内在感知力”大约等同于“我们的灵魂加工感官所接收到的印象的能力”。

    (10) 笛卡儿认为人的行为为头脑里的松果体所支配,所以灵魂应当停留在这里,但当时也有别的哲学家认为人的灵魂应当存在于身体的各个部位里。

    (11) 指上帝。

    (12) 指约瑟夫·拉弗森(Joseph Raphson, 1668——1712)。

    (13) 法国古长度单位,约合27.07毫米。

    (14) 桑德森的朋友曾撰文讲述过他的生平,题为《尼古拉斯·桑德森博士的生平及性格散记》(Memoirs of the Life and Character of Dr. Nicholas Saunderson),发表在《代数原理》一书前作为题记。

    (15) 指马里沃(Pierre Carlet de Marivaux, 1688——1763),法国著名古典主义喜剧作家。

    (16) 指乔治·贝克莱的著作《海拉斯和斐洛诺斯的对话三篇》(Three Dialogues between Hylas and Philonaus)。

    (17) 指孔狄亚克(Étienne Bonnot de Condillac, 1714——1780),法国著名哲学家。

    (18) 桑德森在十二个月大时感染了天花,眼部被囊肿覆盖,失去了所有的器官机能。

    (19) 以上三人均摘录自《尼古拉斯·桑德森博士的生平及性格散记》,其中讲到了许多擅长数学的盲人。

    (20) 指《奥德赛》,特伊西亚斯是其中的盲人先知。

    (21) 参见孔狄亚克《系统论》第五章。

    (22) 指皮埃尔·沙朗(Pierre Charron, 1541——1603),法国哲学家。

    (23) 出自《蒙田试笔》第二卷第七章,其中有这么一句话:“‘我知道什么?’我把这句话作为箴言,写在天平上。”该句中文译文摘自卢岚为《蒙田试笔》一书所作序言《蒙田,一个文学化的哲人》(《蒙田试笔》,梁宗岱译,中央编译出版社,二〇〇六年,第五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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