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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外传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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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坎》《艮》,皆因乎地以起阳者也。初阳动乎地下,五阳次进而入乎地中,故《乾》《坤》始交而《屯》。综而为《蒙》之象,阳自初而进二,自五而进上,则《屯》进而为《蒙》,天造之草昧成矣。天包地外,地在水中。离乎地,未即乎天,故《屯》止于《坎》;沐乎水,即 乎山,故《蒙》成于《艮》也。

    当其为《屯》,不能自保其必生,故忧生方亟,求于阳者,草昧之造也;而有生以后,坚脆良楛有不暇计者焉。逮其为《蒙》,能自保其生矣,则所忧者。成材致用之美恶,求于阳者,养正之功也;姑息之爱,泃沫之恩,非所望矣。

    夫以生求益者,待命于人,而得膏粱焉;以养正求益者,待命于人,而得药石焉。其待命于人,均也,而所得则别。求膏粱者,于生为急,而急则或堕其廉耻;求药石者,于生若缓,而缓则自深其疢疾。圣人以愚贱之廉耻为忧,而深恤其疢疾,故《屯》以慎于所求为贞,而《蒙》以远于所求为困。

    且以膏粱养物者,市恩之事;以药石正物者,司教之尊。恩出自下,则上失其位;教行于下,必上假其权。惧《屯》五入险而失位,故授之以建侯之柄;幸《蒙》五之顺阳而假权,故告之以尊师之宜。圣人之于《易》,操之纵之,节之宣之,以平阴阳之权,善人物之生者,至矣哉!

    二

    六阴六阳备而天地之变乃尽,六位具而卦之体已成。故卦中有阴阳,爻外有吉凶,而卦与爻受之。《蒙》之上九,象为“击蒙”,岂俯而击下乎?方蒙而击之,是“为寇”,非“御寇”也。四阴为蒙,二阳为养蒙之主,上将何所击哉?

    物之用阴阳也,有过、不及,不及于阴则过于阳,不及于阳则过于阴,所过者不戢而伤其不及者。如是者寇生于内。阴阳之行,不为一物而设,德于此者刑于彼,故荠麦喜霜而靡草忌夏,况其数之有盈虚,乘乎气之有乖沴。如是者寇生于外。寇生于内者,恤其《蒙》而调之,道在于养,二之以“包”为德也。寇生于外者,搏其贼《蒙》者而保《蒙》,道在于御,上之以“击”为功也。

    夫阴阳之刑害,日与恩德并行于天壤,而物之壮者或遇之而不伤,物之蒙者乍婴之而即折矣。是故难起于鼎革之初宁,寒酷于春和之始复,欲盛于血气之未定,则非击不能御,非御不能包,二之中,与上之亢,亦相资以利用矣。不知击者,索寇于内而诛求之迫,斯嬴政之以猜忍速亡,而入苙之招,激而使之复归于邪也,《蒙》何赖焉!

    需

    《需》之为体,六来居四,自《大壮》来。 以尼《乾》行,三阳聚升,欲遂不果,虽有积刚至健之才,遇险而不能不有以待之也。顾待之以“往涉大川”乎?行险阻之中而行之未顺也;将待之以“饮食燕乐”乎?介将雨之际而几恐或失也。以往涉为功者,需而不需,束湿苟且以求其成可,为申、商之术;以宴乐为务者,需以为需,守雌处 而俟其徐清,为老、庄之旨矣。《彖》《象》义殊而适从无定,异端互托而学术以歧,君子之于《需》,将何所取哉?

    则为之释曰:险易者事也,劳逸者势为之也。险有以为险,易有以为易;劳有所为劳,逸有所为逸。其能顺行而弗失者,恃有为之主者存也。无为之主,则进以逢咎,退以失几。主之者存,则犯波涛而不惊,坐鸣琴而不废。

    《需》所恃者何也,自《大壮》而往,九进处乎天位也。三阳之兴也,浡然莫御其上行之势,遇四而非其类,则乍骇而阻矣。骤而视之则阴也,遍而察之则险也。故三以仓猝而入泥,初以逡巡而远难。然阴虽来成其险,而不觉自失其尊;阳虽往离其朋,而遂以诞登其位。夫方以类聚,气以同求。五即与四、上为体乎?然其所永好以同功者,三阳其夙侣也。入其中,履其位,操彼之生死而招我之俦伍,则孚可任而贞可恒。五之足恃以为主,决矣。

    故二“有言”而“终吉”,三“寇至”而“不败”,得主而行乎险,犹不险也。可以劳,劳则收涉川之功;可以逸,逸则逐宴乐之好。舟附水而利,云依天以游,此所为“光亨”而“贞吉”者尔。彼贸然无主而以《需》道行之,夫不曰需者事之贼乎?而以之饮食宴乐,则丛台、阿房所以速亡其国,刘伶、阮籍所以疾入于狂也。

    讼

    天之位乎上者,大正之位也,然而未尝不下济也。雷、火、风、泽之气丽乎地,而时 以应乎天。惟水不然,以下为性,比地而必于不升,处天地之中以与天争权,则天将施于地而水竞其功,天即欲不与俱,“违行”而不得。是《讼》之自成,水实致之,而二何以得为“有孚”哉?

    尝论之:以无情而诬上者,逆也,非讼也,讼则有可言之情矣。气数自然之争,岂犹夫告密投匦之小人,得已而不已者与?二之所执以为言者,阴长而己窒其中也。劳而自矜,已而怨曰:“我之有功于天也,天其德我哉?我不来自《遁》来,三来居二。 而天且偕以遁,我来而抑不我应,五不应二。 则是我‘窒惕’之劳,漠不相知,而不平之鸣恶容已邪?”怨自此兴,而讼亦自此长,元咺之所以终于逋亡而不恤也。由是言之,直在《坎》而曲在《乾》,明矣。

    君子则曰:与其为《讼》也,不如其为《遁》也。干我者吾避之,劳于我者吾所应得。屈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越石父且以告绝于晏婴,况其在君臣父子之间乎?故五正中位,不挠于《讼》而得“元吉”,所谓“大居正而不惭”也。惟夫上九也者,可以致胜于《坎》者力尽而不止,故卫、郑再归,而见绝于《春秋》,《讼》上锡带,而三褫于《大易》。

    呜呼!人事之险阻出于怨望,怨望出于恩德。知恩德为时位之当然而无功名之可恃,则险阻平于心而恩怨消于世。六三舍中位以消遁,柔以承天,善世而不伐,斯足尚乎!

    师

    自轩辕用兵以征不服,讫乎有扈之役,帅师者皆君也。迨夫太康失御而胤侯徂征,则弗躬弗亲,而兵柄移下。《易》,衰世之事也,故二以阳为群阴之主,而特为世修命将之典。因王霸之命讨,以治尧、禹之天下,盖弗能违已。然授三锡之命,行开国之赏,令行于师中,功论于宗庙,上为宗庙。 威福之权自一也。

    乃夫一阳受钺,所帅者皆阴也。捐坟墓,弃妻子,争死生于原野,以贸金钱、牛酒之颁;其非孝子顺孙而为贪欲惨忍之细人,亦明矣。故不律有戒焉,无功有戒焉,弟子有戒焉,小人有戒焉。凡凶者,皆以阴柔而戒也。

    阴之为道,蕴毒而不泄,耽欲而不厌,投危地而不前,处成功而善妒。此四者,皆不利于师,而其害相因。溺于利,则义不奋矣;竞于私争,则公战怯矣;媢以居功,则掩败不耻矣。兵刚事,而用柔,则吉一而凶三,岂不危哉!

    虽然,又岂能舍此而别募君子之军邪?然则如之何?其惟“容畜”于平居,而致果于临敌乎!以其容畜,奖其致果,则小人之勇可使也。以其致果,用其容畜,则君子之怒已乱也。班仲升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可谓知容畜矣。以三十六人攻匈奴之使,何其果也!此千古行师之要,授受在心。盖参阴阳之用,酌险顺之宜,而不至学古兵法之区区也。

    俗儒之言兵也,贵其“左次”,则“无咎”而已。常仅不失,而变无以御。宋以之亡而不悟,乃曰“君无失德,民不知兵”,以乞命于天下而辞其咎,岂不哀哉?

    比

    当《比》之时,群方咸附,五之得众,盖莫盛焉。水润以下,因地奠居,在浍成浍,因川成川,清者与为化光,浊者与为流恶,地皆受之,未尝有所择而致其宠矣。乃群阴之比于五也,岂无所效哉?小人乐得其欲,报以奔;走君子乐得其道,报以忠贞。而二以柔得位,与五为应,则五所怀集,莫有先焉。是大海之有江、汉也,泰山之有云、亭也,夹辅之有周、召,列侯之有晋、郑也。若其失一德之咸,而但依末光,挹余润,以拟于思媚之细人,则将何以酬“显比”之知乎?

    夫上之我昵,非可恃者也。我之可亲,可恃者也。以恃我往者,亲而无惭;以恃彼往者,昵而逢厌。上不厌我于报施,而天下厌我于容悦,则适以成五量之大,而又适以累五德之偏。然则二以正应,为责备之归,岂不甚与?而六二固无忧也。宠至而矜,继之以骄。二与群阴同其柔以上附,而无自诧殊异之心,则承宠虽盛,不丧其故吾。若夫位与五相为好仇,德与五相为唱和,亦其分尔。五无私,则二亦不有私人之嫌。无嫌,而又何嫌之有乎?

    呜呼!宠禄之于人甚矣,况渥之以恩礼哉!贤者自失于功名之际,中人自失于福泽之加。非当位中正,和于群而不矜独遇如六二者,能勿波靡而风披,盖亦鲜矣。光武无猜,而严光且以要领之疾戒侯霸也,又况在不宁初来之世也哉?

    小畜

    《小畜》,《巽》畜也。《大畜》,《艮》畜也。《巽》体阴而用多阳,《艮》体阳而用多阴,体者其情也,用者其名也。以名召我而情固止之,甚矣哉,《巽》之柔而阴惊也!

    夫畜有养道焉。阳任治,阴任养。天下不以养始者,终不能止。饫以所需,则情留而息。自有人事以来,壮夫危行而却步于阴柔者,皆养为之胶饴,而孰能轶此以径行哉!夫养阳者阴之职,虽蹈其机,难辞其奉,圣人亦且因而成之。阳固已却步焉,而犹安之以时数者,亦曰其职也。

    虽然,其养之也,则又有厚薄之不齐矣。山之养也,出云升雾以应天者,且合天于蒸歊之气。若夫风之为体,旁行解散,致养已薄,而徒用其柔,密为之止,则“密云不雨”之势已成。而五、上之阳,方且从彼党而助其用。五矜富力,上载德色。孰知夫周旋不舍者,因长塞其入求三阳之逵径,且受转于阴而为之役,则五、上亦愚矣。甚矣哉,六四之坐取群情而柔之于衽席也!

    夫薄养而固止之,《巽》无礼而《乾》亦不光矣。则夫受止者,失得吉凶之数亦有辨。三,争其止者也;二,静于止者也;初,受其止者也。三进故争,二中故静,初应故受。以争往者入其机,而《巽》始以机鸣得意,“月壁”之凶,“反目”之激矣。以静俟者保其健,而初、三各效其功,彼以邻为富,我以牵为援矣。以受退者老其敌,而四亦以不测自危,“血惕”之防,四仅免焉。咎责之来,初自信不疑而任之矣。“何其咎”,言负何其咎也。俗以“负何”字加草做荷,遂训此作谁何之义。 其惟初乎!阳受其止,而密制其机,任讥非于当世,而移易其阴鸷之心,故出入于危疑而光明不疚,其吉也,义固许之矣。

    夫如是,将斗阴阳而相制以机乎?曰:非然也。《小畜》之时,不数遇也。止则穷,穷则变,故君子以变行权,而厚用其“密云”之势。非《小畜》之世,无尚往之才,而触物之止,即用其机,则细人之术也,而又何足以云!

    履

    一

    为卦之体,惟一阴而失位以间乎阳,则天下忧危之都,莫《履》若也。君子以涉于忧危,而用为德基,犯难而不失其常,亦反求其本而已矣。

    本者何也?阳因乎阴为《艮》,阴因乎阳为《兑》。因者为功,所因者为地。《兑》以阳为地,以阴为功。爻任其功,卦敦其地。任其功者功在阴,阴与阳争,相争则咥。敦其地者敦于阳,内为外主,有主则亨。二阳之基,《兑》之本也。

    险阻生于言笑,德怨报以怀来。厚其怀来之积,消其言笑之机,则物之所不惊矣。初之与二,无求者也。无求而情必以实,在心为“素”,在道为坦。故无求于物者,物亦不得而惊之。

    行乎不得已而有履焉,时为之也。逮乎履之既成,而溯其所由以不蹶,非初、二之刚实、而无冀乎物情之应者、以为之基,则亦恶从致此?故曰:“其旋元吉。”上序致祥之绩,固不在所应之六三,而必策勋于初、二矣。若徒以三也,恃言笑之柔,往试于群刚之林,外柔中狠,鬼神瞰之,而况于虎之以咥人为道者乎?

    二

    “履虎尾,不咥人”,以数驭之乎?以道消之乎?以数驭之者,机变之士,投试不测而售其术,君子羞称之矣。而世所谓以道消之者,非道也,为“婴儿”也,为“醉者”也。虎过其侧而不伤,曰“天和”存焉。天和者,无心以为营,“缘督以为经”,“浮游”于二气之间,而“行不蹍地”。若士之北游也,御寇之御风也,绝地而离乎人,与之漠不相与而自逃其难,则亦恶在其为能履虎尾哉?

    夫履虎尾者,则既履之矣。虽虎尾,亦素位也。时穷于天,事贞于变,贤者固有不能及之理,圣人亦有不得尽之功。不能及者,勉强及之;不得尽者,无或忘之,而不相悖害。然且虎兴于前而且将咥我,尤反而自考曰“我过矣,我过矣”,益退而考其近行焉。天乃佑之,而物之悍戾者亦恻怛而消其险矣。故其不咥者,实自求之祥,非偶然也。

    鱼朝恩发郭子仪之墓,以激其怨望,而子仪泣对代宗曰:“臣之部曲发人坟墓多矣,能勿自及乎!”子仪之言而虚也,则鬼神瞰之矣,惟其实也,斯自反之诚也,其旋之考也。若子仪者,合于君子之道矣,而又奚疑!

    泰

    一

    天位乎上,地位乎下,谁为为之?道奠之,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先阴后阳者,数自下生。 降其浊者,清者自升,故曰:“天地定位。”终古而奠者如斯,则道者一成而不可易也。今以《乾》下《坤》上而目之曰“交”,《坤》下《乾》上而目之曰“不交”,则将易其所奠而别立道以推荡之乎?曰:非也。道行于《乾》《坤》之全,而其用必以人为依。不依乎人者,人不得而用之,则耳目所穷,功效所废,其道可知,而不必知圣人之所以依人而建极也。

    今夫七曜之推移,人之所见者半,其所不见者半。就其所见,则固以东为生,以西为没。而道无却行,方其西没,即所不见者之西生矣。没者往也,生者来也。往者往于所来之舍,来者来于所往之墟。其可见者,则以昏、旦为期;兼其不可见者,则以子半、午中为界。阴阳之成化于升降也亦然。著候于寒暑,成用于生杀。碧虚之与黄垆,其经维相通也,其运行相次也,而人之所知者半,所不知者亦半。就其所知,则春为我春,秋为我秋,而道无错序。不秋于此,则不可以春于彼;有所凝滞,则亦有所空虚。其可知者,则以孟春为始,兼其不可知者,则以日至为始。

    是故《泰》之下《乾》而上《坤》也,《坤》返其舍,而《乾》即其位也。《坤》之阴有一未离乎下,则《乾》之阳且迟一舍而不得以来。《乾》之阳有一尚滞乎上,则《坤》之阴且间一舍而不得以往。往者往而之下,来者来而之上,则天地之位,仍高卑秩然而无所杂也。

    若是,则天地之方交,其象动而未宁,何以谓之《泰》乎?则释之曰:苟欲求其不动者以为泰,是终古而无一日也。且道行于《乾》《坤》之全,而其用必以人为依。夫阴阳各六,圆转出入以为上下,而可见者六,不可见者六。可见之上,与不可见之下而相际;可见之下,与不可见之上而相际。当《泰》之世,其可见者,《乾》下《坤》上也;不可见者,《坤》下《乾》上也。前乎此者为《损》,后乎此者为《恒》。《损》先难而《恒》杂,其可见之炳然,显往来之极盛者,莫若《泰》焉。故曰“小往大来,亨”。此其所以通于昼夜寒暑,而建寅以为人纪,首摄提以为天始,皆莫有易焉。何也?以人为依,则人极建而天地之位定也。

    二

    今欲求天地之际,岂不微哉!有罅可入皆天也,有尘可积皆地也。其依附之朕,相亲相比而不可以毫发间者,密莫密于此际矣。然不能无所承而悬土于空,无其隙而纳空于地。其分别之限,必清必宁而不可以毫发杂者,辨莫辨于此际矣。夫凡有际者,其将分也必渐。治之绍乱,寒之承暑,今昔可期而不可期也。大辨体其至密,昔之今为后之昔;无往而不复者,亦无复而不往;平有陂,陂亦有平也。则终古此天地,终古此天地之际矣。

    然圣人岂以是悠悠者为固然而莫为之主哉?大辨体其至密,而至密成其大辨。终不可使其际离焉,抑终不可使其际合焉。故晴雨淫则虹霓见,列星陨则顽石成。孰使比邻而无瓜李之嫌?孰使晏寝而无 椸之乱?危乎!危乎!辨不易昭而密难相洽也。则终古此天地之际,亦终古此“艰贞”矣。

    所以然者:上者天之行也,下者地之势也。《坤》之欲下,岂后于《乾》之欲上哉?且《乾》欲《坤》之下,岂后于《坤》之自欲哉?然初者,四他日之位也;三者,非四他日之位也。使四乘其居高极重之势,骤下而逼阳之都,则纷拿互击而阳且败,《归妹》所以“无攸利”矣。何也?气轻而不能敌形之重也。居此际也,正其体,不息其行,积其至轻,荡其至重,则三阴不能不迂回其径,率类以往,仍归乎其域,而效“牝马之贞”矣。凡此者,艰贞之功,三阳共之。而三则首启戎行以犯难焉,故于食而有福以报之也。

    然则圣人之赞天地以奠其位而远其嫌,岂不严哉!是故知其至密,而后见运化之精;知其大辨,而后见功用之极。彼以为乾坤之气,迭上下而相入以致功者,为天地之交,将强纳地于天中,而际亦毁矣。

    否

    一

    《乾》《坤》胥行者也。使不诊其行之往来,则《坤》下而《乾》上,久矣其为天地之定,位而恶得谓否?

    《乾》行健运,《坤》势顺承。承者,承命也。命有治命焉,有乱命焉。《乾》自四以放于上,位綦乎尊而行且不息,治将何所拟以为归乎?自其可见者言之,其上无余位也;自其不可见者言之,将偕入地之三阳,逆下而逼阴之都。上无余位,既穷极而遁于虚;逼阴之都,又下侵而旷其应,皆命之乱者也。《坤》于此而顺之,以随行而蹑其迹,于是乎干上之势成而无可止。是故阴阳有十二位焉,其向背相值也。《泰》,让所背之三以处阴者也;《否》,侵所背之三以逼阴者也。得所处则退而自安,逼其迁则进而乘敝。《否》之成,非《乾》自贻而孰贻之哉!

    嗟乎!来者往之反也,而来之极则成往。欲其不往,则莫如止其方来。故志不可满,欲不可纵。一志一欲,交生于动。天地且不能免,而况于人乎?故曰“吉凶悔吝生乎动”。则裁成辅相夫天地,亦慎用其动而已矣。

    老子曰:“反者道之动。”魏伯阳曰:“任畜微稚,老枯复荣;荠麦芽蘖,因冒以生。”则是已动而巧乘其间,覆稻舟于彭蠡,而求余粒于蚌蟹之腹也,岂不傎乎!

    然则《乾》之健行而君子法之以不息者,何也?彼自《乾》德之已成者言之也。以六位言之,纯乎阳矣。以十二位言之,阴处乎背亦自得其居而可使安也。若夫霜冰蹢躅之方来,不可见而无容逆亿之也。于所见不昧其几,于所不见不忧其变,故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此之谓也。

    二

    人与人而相于,则未有可以漠然者矣。故上而不谄,所以交上也;下而不黩,所以交下也。不丧其节,不昵其情,止矣。绝己于天下则失义,绝天下于己则失仁。故《否》之道,无施而可。

    虽然,亦视所以用之者,天地且否,而君子岂无其否乎?夫君子之通天下者有二:所以授天下者德也,所受于天下者禄也。舍此,则固由己而不由人,无事拒物而自不与物通矣。德不流行,则绝天下于己;禄不屑以,则绝己于天下。故于田而怀纳沟之耻,出疆而勤雉腒之载。不丧其节,不昵其情,亦未有不如是者也。

    乃不有其避难之时乎?避难者,全身者也;全身者,全道者也。道为公,德为私。君子之于道,甚乎其为德,而况禄乎?且夫禄以荣道,非荣身也;荣以辱身,斯辱道也。故俭德而固其一,禄不可荣而塞其情。固其一,他非吾德也;塞其情,道在不荣也。虽有不忍万物之志,亦听其自为生死而吝吾仁;虽耻以百亩不易为忧,亦安于降志辱身而屈吾义。故伊尹之有莘,避桀难也;伯夷之北海,避纣难也。桀、纣者,敷天率土之共主,神禹、成汤之胄胤。当其不可为龙逢,不可为鄂侯,则无宁塞仁锢义以全道。况乎其不但为桀、纣者乎?

    而或为之说曰:“恶不可与同,而德何可不富?吾有其不忍,则遇可悯而且仁。吾知其所宜,则遇可为而且义。吾有所不屈,则伸吾直。吾有其不昧,则施吾智。”是王猛之于苻氏也,崔浩之于拓跋也。启其窦,发其机,渐牖其情,不知其入于利赖而以荣禄终。

    呜呼!是将以为《泰》乎?如不以为《泰》也,则恶得而不用《否》也?吝吾仁义,如吝色笑焉。选择于德之中而执其一,天地不能为吾欣,兄弟友朋不能为吾戚。如是而难犹不我违,而后安之若命。彼姝姝然以其德与其荣为避难之善术,曰“入于鸟兽之群而不乱,大浸稽天而不溺”,亦恶知与羽俱翔,与厹俱蹠,与流俱靡,其下游之必然乎?故君子有否,不但任天地之否也。

    三

    阳之摈阴,先之以怒,阴之干阳,先之以喜。喜者气升,怒者气沉;升者亲上,沉者亲下;各从其类以相际。而反其气以为用者,性之贞也。阳非期于摈阴,而当其行,不得不摈。怒者,摈之先见者也。阴非期于干阳,而当其遇,必承以喜。干者,喜之必至者也。既已有其性情,遂以有其功效。故阴之害,莫害于其喜也。

    六三阴进不已,而与阳遇矣。遇而得其配,则喜;遇而幸其往而必虚,则又喜。喜沓至而不戢,遂不恤其身之失也,故极性情之婉媚而不以为羞。不以为羞,则物羞之矣。彼往而不我争,利之以为功;彼往而不我狎,奔之以为好;不倡而和,乘虚而入。凡此者,皆阴之怀慝而善靡者也。惟其怀慝,是以善靡。故曰:“名生于有余,利生于不足。”

    或曰:“阴之为德,乃顺承天。踵阳而继之,以相阳之不逮,奚为其不可乎?”曰:《否》之《乾》老矣,其《坤》则壮也。以壮遇老,而先之以喜,其志不可问已。且阴阳之善者,动于情,贞于性。先之以刚克,其后不忧其不合。先之以柔进,则后反忧其必离矣。故君子不尽人之欢,而大正始。是以许阳之际阴,而戒之曰“勿恤其孚”;不许阴之际阳,而丑之曰“包羞”;所为主持其中,以分际阴阳,而故反其性情者也。反也者,行法以俟命者也。阳刚而奖之交,阴柔而戒其交,则性情归于法矣。《诗》云“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其“艰贞”之谓与!《书》云“巧言令色,孔壬”,其“包羞”之谓与!

    《周易外传》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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