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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漫言 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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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甲寅(公元2674年)冬,离言等各位阿阇黎(轨范师。意教授弟子,使之行为端正合宜,而自身又堪为弟子楷模之师。即导师),以及寺中众班首领、执事,恭敬恳请,要我述说我的行脚参访经过和事迹,以资鼓励后人。所以就提笔,从始至末,拉杂直述,不加文饰。

    我是云南楚雄府,许家之子。十四岁时,两个弟弟尚小,不幸父母先后去世。兄弟三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伯父年事已高,膝下无子,对我们倍加爱怜,恩育教诲。当时我曾临摩画了一幅观音大士像,人们都称赞我是小吴道子。

    我性好到处游览观光,脚步不停。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十五岁时,听说大理府和北胜州接壤之处,有一条金沙江,沿江居民以淘沙金生活。我就邀约了二三个同伴,走了五百里路去观光,看到了实际情况,真是大地造化,养育生灵竟有如此方式。又听说鹤庆府,地处群山之中,山势如墙壁耸然而立,河流平坝道路险阻。古时有一业龙想把它变成海。此处东南地势低凹,叫甸尾,水流到此,积聚受阻,渐将氾滥。有一印度神僧摩伽陀尊者,慈悲救生,用锡杖在甸尾的山脚处,穿凿了数十个孔洞,深达五里多,把积水导入金沙江。在此我遇到了浪穹县的学士肖暗初,他曾在楚雄请我为他画一幅观音大士像,一见面,很高兴,就邀请去浪穹县。接著又有孝廉杨绍先等人前来访会。肖暗初和杨绍先两家是亲戚,都是巨富人家,各有名园别墅,大家情投意合,因此,我在那里逗留了五年。

    我二十七岁那年,正是崇祯元年。十二月初旬,正与诸位好友相聚于梅园游玩。此园离浪穹县城二十里,是肖暗初的书斋所在地,背靠石宝山,面积有十多亩,种了数百株梨树,四季都可欣赏各种花卉。大家欢饮谈笑,兴头正浓之时,我接到老家来信,告知伯父一直盼望我回去。他七十岁刚满不久就去世了,未曾等到见我一面。当下我受到极大震惊,酒也醒了,伤心地哭了。我从来不信佛和道,这时突然发起出家的念头,就对众友说:‘我实在不孝,父母和伯父之恩未报,大逆之罪难逃。现今决志出家忏罪报恩。从此一别,不复再聚。’大家听后,都睁大了眼睛望著我,以为我发疯了。

    肖暗初说:‘你一天都离不开酒,怎么说起出家吃素的事。如果要出家,不必到别处去,我把这座园子奉送施舍给你修行。’杨绍先说:‘肖兄既然奉施了园子,以后日用所需之物,一概由我包下,并把我随身的家僮施舍给你听便差使。’我说:‘这四件事幸蒙二公成全,实属多生良缘。我还要祈请你们今后荤酒不要再带入此园。柴米就不限多少了。凡是行脚僧道,我都愿供养斋饭。’他们都欣然答应下来,没有丝毫碍难。

    离此园二十里外有一座道观,我前往拜访,叙说了我想出家之事。该观的一位老道士想诱说我做他的徒弟。我见他举止没有威仪规矩,谈吐又不合情理,我就说让我回去想一想再来回覆。我见他桌案上供著一部皇经,就想请回园中阅览。他说:‘你不是道士,怎么能随便说请经呢!’我当即脱下身上所穿之衣,和他换了道袍。他说:‘既然你真出家,可以请去。’我回到了园里将经卷供在案上,顶礼膜拜,自己改名为真元,号还极。

    到了腊月三十日,我写好一玉皇牌位供起来,至诚口称神号进行礼拜。到了中夜,精神有点疲倦,不知不觉跪伏在地上睡著了。梦见万里碧空如洗,一轮红日高照。我来到一个大寺庙前,只见殿台高敞宏大,外有红墙围绕,松柏成行,中间有一门,看到有许多僧人在里面,都是光头,身披袈裟。我心生欢喜,想进去,但门槛太高,无法跨越。奋力试了几次,忽然,就进去了。进去以后,觉得自己不是道士,而成了僧人模样。见到众僧围绕之中有一高座,上坐二老僧,身著红衣,笑嘻嘻地招手要我上去。我就挤开众僧走上去。那位老僧拿了一卷经书给我,说:‘你来给众僧宣讲。’我就接过来,站在座旁开讲,众僧都跪地而听。

    待到一觉醒来,浑身汗流,讲的什么内容也全忘记了。我就想,我终究不是道家门中之人,以后必定做佛门之僧。天明之时正是崇祯二年,我二十八岁。从此每天跪诵皇经一部,隔三日拜忏谢罪一周,每次作回向祈祷时都悲咽涕泣,申白报恩。旧时的熟人好友来园随喜,见我以前的俗气全无,真实修行毫不懈怠,都发生信心,赞叹不已,有的发愿,终身吃素,有的要脱尘出家。从此百里以内都知道肖家梅园有一位还极道人。

    离浪穹县城八十里,有个三营镇,那里有座大觉寺,定于崇祯三年春起建龙华法会。我就于元宵节前往随喜,恰遇主僧云关法师和筹建法会的各位会首在大殿里。我肃整威仪礼佛之后,进了斋堂坐下。有一居士,白发儒中,走上前来合掌致礼,问我从哪里来。我说:‘自浪穹来。’他问:‘你会见过肖家梅园的还极道人吗?他的道念和修行如何?’我说:‘曾经见过面,此人只可听听名声而已,不能见面,假装修行,实在是炫耀虚声,惑骗群众。何况他出家不久,有什么道德修持可言呢!’那位老居士脸色沉了下来,严肃地说:‘你既然是一位修道之人,见人有德,应当赞扬,知人有过,应当善隐。这样嫉妒同行的道友,如何能称为修道之人。’

    这时有一居士从外面进来,他认识我,高兴地对我行礼。那位老居士见状就问:‘你认识这位道人?’答说:‘这就是肖园还极师。’老居士说:‘差一点当面错过!’他立即告知主僧和各位会首,一齐向我作礼问好,并且恳请我主坛。我说:‘主持龙华法坛者,应该通晓玄门法事,我只是静修,专门礼诵,不宜。’他们一再诚恳请求不已,我也推谢再三。后来,我见众人情坚难却,就说:‘此大法会,必须以斋供僧众为首要任务。你们可曾作好准备?’众人答:‘没有准备。’我说:‘如果缺了斋供僧众这一条,怎么能称为胜会呢!这件事,我将勉力承担下来。一来与众居士共同庄严道场,二来可引导所有善信之人布施植福。’大家听了欣喜拜谢。

    第二天准备去拜访该镇的知名人士,劝请他们带头赞助此次法会。有人说,本镇有一艾姓家族,为乡宦,另有一吕家,官为指挥。两家联姻,为翁婿,都是富户而且好为善事,又是浪穹县肖暗初家的至亲,此外就没有人可比了。我一想,此事看来有希望,就决定先去拜望吕家,在门口恰好遇见肖暗初派来送礼的人,我就顺便请他进去通报一声。我被请了过去,艾护法也正好在此,他虽听说过我,却未曾见面。我叙说了法会斋僧之事。艾护法说:‘哪里有建龙华法会而不斋僧的道理。还极师既然肯一肩承当此事,老夫也愿带头倡导。’他马上就派人邀请本镇有德望之人和善信之士前来共议,大家都乐于随从。

    第二天,艾、吕二位护法,擎著一青一黄两把盖伞在左右,我身著道袍草鞋在中间,后面乡耆善信随行,把该镇大小街巷周游一遭,各自劝请亲友共成善事。当日所施之钱物,共计有银钱三百余两,米五百余石。

    回寺后,即时聘请工匠,起造草房数十间;其它一应什物用具向各家借用,只有主管伙食一事,很难找到合适人选。到了下午,有一行脚僧来,相貌古朴,语言柔和而有力。问他从哪里来,说是前去朝礼了鸡足山而来,是寻甸府人,法名成拙。我请他相助,他当即允应,很有道念,他日夜操劳,全无一丝轻慢倦怠之意,彼此我俩成了志同道友。每天前来赶会吃斋的云水僧道,不下千人,孤寡男妇乞丐贫人超过百数。凡是前来设斋供僧的施主,我都劝请他们礼敬僧众求福。又向他们开示说,那些贫苦人中,不一定就没有我们以前多生多世的父母及眷属。因为他们前世不供养三宝,不济救贫苦,所以今生招来这样的报应。你我都是肉眼凡夫,看不到这一点,应当折服高傲我慢的习气,恭敬礼拜。他们听了都很信服,依言而行。这是滇南地区,自古以来罕有之事,也是我未习经典,出自己意所作的教化开导因缘。到了法会将要结束时,听到各位会首私下议论,要准备礼物酬谢我。法会圆满的前一日,我就私下向成拙一人辞别,乘天色未晓,一人悄然返回浪穹县。

    崇祯四年(公元1631年)我三十岁。二月中旬,剑川州当时有李君辅和李君弼弟兄,都是学界名士,笃信三宝,常和我会晤。他们有一书室,离剑川州城三十多里,青松苍古,赤岩奇秀,极其幽僻,想请我去那里静修。他俩与肖暗初交谊甚厚,就派人送信给暗初。暗初开始犹豫不决,从道友感情论,难于与我离别,从儒友交情想,又该满足李氏兄弟之求,因此两难。我说这里离剑川不远,还是舍己从人为美。我就辞别肖园而应请去李园。三月十五日抵达,在那里斋僧如前,修道益加精进。李氏兄弟增加了信心,其兄也发心毕生吃素了。

    六月初,天气炎热,我为纳凉,攀登至赤岩上,找了块巨石,盘腿而坐。向西一望,只见约莫五里远的地方,群山环抱之中,树林蓊郁,想必是一座古刹。就起身向那里走去。到了那里,只见一座茅庐,竹扉半掩,从里面传出木鱼[口它][口它]和喃喃诵经之声。等到经声停止,进去见一老僧,仪容可敬,我就礼拜。他说:‘你们黄冠(道士)之流,多不礼僧。你从什么地方来?名号是谁?’我说我是浪穹肖园的还极,现今受请住在赤岩书室。他就拱手问讯,说:‘听说还极师在三营龙华会中,斋僧济贫,不分门户贵贱,并且善于开导施主和信众,空去我相。请问你拜谁为师?看什么经教,能这样作广大佛事?’

    我说:‘未曾拜师,也未诵阅佛门经教,全凭自己的意思这样做的。’他颇感惊讶,说:‘你所做的,都是菩萨行,你大有慧根,快些拜位明理之高僧为师,剃发为僧吧,以便弘扬佛法,化导众生。我常诵读《华严经》,你可以请去,恭敬跪阅。佛、道之理,有浅有深,而菩萨的悲愿行持是无量无边的。你自然发菩提心,不用藉助于别人的开示。’我听后拜谢并请了《华严经》回到赤岩,焚香跪阅到‘世主妙严品’完,就回想起最初出家时夜里所作之梦。想披剃为僧的心情,骤然急切起来。

    七月终,浪穹县大寺主僧妙宗,带了肖暗初的信来会我,邀我同朝鸡足山,这正合我意,立即辞别李氏兄弟,会同暗初和妙宗二人,于八月十五日到山,夜宿寂光寺。打听山中有无明师,听说狮子峰有大力和白云二位老和尚,精修净业,三十年不曾下山。我便于十八日同妙宗和暗初,穿松林,绕溪径,下山谷,登峭岩,到达了静室,礼拜哀求为我剃发。大力老和尚详细问了我的根底和缘由,幸得垂慈应允,命我准备衣钵。暗初就说:‘既然承蒙和尚摄受还极,他的衣钵斋供等事物全由弟子我承担。’白云老和尚说:‘我观此人终究要成佛门大器,不可草草行事。恐怕出家容易,持戒不坚。必须要他自己沿门乞讨化缘,以折服他的我慢习气,考验他的心志。乞化得了衣钵,再回山披剃。’我心想这两位善知识,一个慈悲摄受,一个要折服我之贡高慢心,实在令人敬畏,佛门全然不同玄门(道家),慎重而不泛滥,心知因缘未到,含著眼泪说:‘和尚所说,一一遵依。但既然登山来到此地,我不忍空手而回,求和尚慈悲,赐我一个法名。我虽未剃发,暂且作一名心僧。’大力老和尚听了以后,破颜微笑,就给我起了法名书琼。

    我礼拜之后退了出来。心中想到下一步应当怎么办,正在踌躇之间,有一僧人名月峰,走上前来问我:‘道人,你心中有什么事委决不下?’我说:‘正在想到哪里去乞化衣钵,没有熟悉的地方。’他说:‘从浪穹县出发,过凤尾山二百里,有个地方叫落马井,产盐,有数万户人家,好善多富。我就是那里的人。最近几天我要回去拜省我的师父。我想你没有去过那地方,可以一同去。’九月末,就与月峰离开鸡足,向凤尾进发,走了半个多月才到落马井,住在西山放光寺。主持僧悟宗,欢喜地接待我们,不像初初会面的样子。这寺是杨雄家族的香火庙,一家世世乐善好施,晚辈子侄多半从事儒生之业。又加上月峰和悟宗两师的赞叹促成,所以善信们都来相助,又有当地土官名自晏之,和我一会,非常投机,彼此十分爱敬。

    原本来到的是生地方,反而成了熟热之地。我急切想回鸡足山披剃,却一再被当地善信施主们挽留。到了崇祯五年九月初(公元1632年),有一位省城的亮如老法师应邀去永昌县讲经,圆满后返回省城,正好从这里路过,住在东山大觉寺。我就和月峰商议说:‘这里的善信施主坚留不放,我出家之志未遂。我打算随从亮老法师剃发,以便随侍在他身边参学。但又担心这样做违背了想在鸡足山披剃的本愿,背信于大力老和尚。这事该怎么办呢?’月峰说:‘我知道,亮法师是寂光寺那一法派的人,曾在寂光寺作方丈三年,你的法名,也属寂光宗派,若在亮法师处披剃,看似离了鸡足,但就法派而论,仍然是大力老和尚之法孙,不能算背信,还是满了本愿。应当速办,不要再迟疑不决了。’于是我才下了决心,就和月峰离开放光寺,下西岭、登上东山大觉寺,礼拜了亮如法师,只说前来瞻仰供奉,不敢放肆直说要求落发。承蒙亮法师恩允,就移住到西山放光寺。

    第二天一早我焚香向亮如法师哀恳为我披剃。亮如法师笑著说:‘我昨晚梦见一僧,身著袈裟,随从之众无数,对我说头发长了求我给剃去。今天应了这一因缘。你是再来人,可以绍吾(继承我)弘法利生,应该取名读体,号绍如。先选定吉期,备好五衣,受根本五戒。’我深悲自己出家太晚,但可喜的是我宿有深因。就卜算决定十月初五日披剃。街上的善信男妇,在当天接踵登山来寺随喜。我正在为缺少帮手著急,信步走出寺门,当面就撞上了成拙。我们三营镇一别至今已有两年,今天相见,恰如早有定约。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从永昌府宝台山来,想随侍亮老法师。昨晚赶到山下,听说法师在放光寺,今天要为一道人披剃,原来是你还极师哟!’两人大笑,真是不可思议的奇缘。巳时(九点至十一点间)摆设好法座,举行了披剃受戒仪式。很多男妇围座观礼,如观至亲,叹息依依,不忍舍离,斋供完毕才散去,一路上只听佛号声绵绵不断。

    第二天晚上,月峰说:‘这个地方的善信们持诵佛经的人多,但从未见闻法师宣讲。绍师若肯承当讲经,请亮老法师慈悲肯允,那么就永远不会忘怀在此处披剃的因缘了。哪有人正逢饥饿之时,遇到美膳而不想饱餐一顿的呢!’因此我就把月峰师的提议,向亮如老法师呈报了,并表示自己愿意作期主。师允许我讲《法华经》。就从初十日开始,讲经期间,期场所用什物,都向土司自晏之借用,日用钱米,由百姓自愿捐助。我白天作期主讲经兼作知客接待工作,夜里研读经文,第二天上座宣讲。司库内勤工作委托成拙师,外办采购全由月峰师作主。每天听经的四众甚多,三顿粥饭和素肴,无有短缺。到十二月初八,讲经圆满,钱米有余,既有利于众生,又增加了信心。

    初九日,向众施主和护法作了告别,初十日我便随著师父出发,十五日抵达浪穹县,住妙宗寺。肖暗初因出远门未晤,杨绍先得知后把我们接到他的书院中安居过年。有位同行的道友名遍周,鹤庆府人,是龙华山栖云庵的僧人,见到我初出家就作了讲经期主,主动请求宣讲大法,他亦发心恭请亮如师到栖云庵讲《楞严经》。师父慷慨法施答应了。正月十五日以后,我向杨绍先并诸旧交辞别,看到我必不可留,就赠送路费,我一概谢绝,大家感到扫兴,因此只收了少许。亮如师见我淡薄财利,息灭贪心,对我就更加慈爱。

    二十二日到栖云庵。丽江府上官姓木,笃信三宝,当地的规矩规定不准出境,但听到有善知识和法师来到鹤庆府,他就派人迎请入境,所以就前来恭请师父。我就随侍师父同去。丽江府的地界东止金沙江,西至黑水河,南接剑川州,北临土蕃(西藏)。土官的府院倚建在雪山下,银峰高耸虚空,翠林铺满大地。留住那里半月,随时请问佛法。

    二月十八日,我们辞别返回鹤庆府,二十日开始讲《楞严经》,我有幸被指派任职后堂(内部)工作。剑川州了然法师为首座,他是石室山万佛寺僧,幼时曾去江南各讲堂参学。这一期讲期,由四位堂口班首轮流复讲。当了然法师复讲到八还章时,超越了原经旨意,推翻贬低正座亮如师,众人不服。西堂班首一云的话激发了我一时冲动,就在讲堂当众揭露首座了然的过错,用清规石处罚他。亮如师父知道后下得堂来,询问原委。众人说:‘首座欺昧良心,后堂性情耿直。两人都未向师白告,乞求师父慈悲饶恕。’亮师对首座说:‘八还章,文字道理显然明了,是你毁谤经法,自招众忿,自己应该明察这一点。’又对我说:‘你不奉师命,擅自动用清规,应当重加责罚。现在根据众人的评论,从轻处罚,跪香一炷。’又对众人说:‘后堂绍如认真维护经法,就来领众出头。只知道规矩可行,就不知道人情可讳。’

    有一天,来了二三个初出家的到庵上听经,一派世俗之态,令人厌恶。亮如师劝诫他们说:‘出家必须先受沙弥戒。再受比丘戒,行住坐卧应当具备诸种威仪,才能称作僧。若不受比丘戒,威仪不具,不能叫僧,玷污了法门的清誉。’当时我正侍守在亮如师旁,听了以后就向师父礼拜并说:‘请师父为我授比丘戒,使我得成合格之僧。’师说:‘我是法师。受比丘戒,必须请律师。’我又问:‘谁是律师?’师说:‘律宗现在快失传了。南京有古心律师中兴律宗,被尊为律祖,他已涅槃。他的传法弟子中,只有三昧和尚在大力弘扬毗尼(戒律),现在江南。’我说:‘我去江南受完戒,再回来侍随师父。’师说:‘万里迢迢,你说得轻巧!’我说:‘师父您说的,不受比丘戒不能叫僧。我舍离道门,归依释教,为的是作一名僧人。若不能成僧,剃发还有何意义!’师父沉默无言,我也就退了出来。

    我就这样经常向师父求告,师父每次都不发一言。到了四月八日讲经期圆满,我在午后又去方丈室向师父告假。师父见我念切志坚,就说:‘这是你业力所牵。前途是福也要去受,是苦也要去受。你就去罢!’当时另有几个人也想和我一起去,也都向师父告假。师父说:‘你今天刚开始行脚,就有多人相随。以后学得好,你会成善知识,否则就成江湖中之头头。’我拜谢说:‘承蒙师父慈悲授记。我从此要去学作善知识。’

    崇祯六年,我三十二岁,四月初八日申时,离别栖云庵,走了二十五里,到一小庵借宿。成拙二月中旬先上鸡足山,我们相约四月二十日在大理府三塔寺相会。我按时到达三塔寺,未见成拙。第二天我去感通寺随喜,成拙才至。从此,我俩南下相伴不离。走了四天,到了北岩山谷鸟寺,遇见一位在俗时相识的熟人,已在该寺出家,正在施茶。他见到我很惊讶,说:‘你怎么出家行脚啦!我自恨年纪已老,不能随你同去!’我劝他专修净业,他立愿念佛终生。在此住了十天,便告辞启程而去。

    到五月初二日,遥望白云,家乡已在目前,借宿在离城十里的金赡寺。思想起自己双亲不能奉养,伯父不能亲葬,通宵雨泪不干。又想起抛撇下两个幼小的弟弟七年之久,不知流落到何等悲苦地步,现在依附在谁家!我这一别远行,不知今后如何。不能不见一面。天明我向成拙述说了我的心事,出门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一再思前想后,悲叹不已!想到,如果现在还以手足之情牵挂,一见面必然堕入业力之罗网,不但出家受戒修行不成,而且今后要报父母、伯父生育深恩也就无门了,应当看到各人都有各自的定业因缘。凡是人生在世,贫富苦乐、寿命长短,都是前生自作之业所感,今世各自受报,纵然是父子至亲,也不能替代。只恨不能前去亲见一面,这是忘仁义而缺慈悲。现今无可奈何之下,只有用自己修行功德,回向给他们,拯济他们了!于是我擦干眼泪,绕城而过,遥向西山祖宗坟茔,倒地叩首,心痛如绞,雨泪不止,两足无力,难以举步,勉力奔走,到了广通县,在一座古寺中挂单一宿。

    第二天,在去禄丰县的路上,遇到一位亲戚周之宾,从省城返回楚雄。他老远见到我就高声叫道:‘许冲宵,你现在什么地方?几时出家?要到哪里去啊?’我答说:‘在鸡足山出家,现在下江南去受戒参学。’他问:‘是否有信要捎回去?’我说:‘捎信也说不清楚,只有二个幼弟,还请你多加照应了!’我一面回答,脚下并未停步。他还想再问些什么,我心中悲戚,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站在路边,望著我走远才反身走去。成拙说:‘既然你不回去相见,也该捎个口信回去才对。’我说:‘手足亲情,要断立断,要捎话去,反而惹起情思难断了。古人云,心如铁石,志愿方坚;情爱不忘,至道难成。’

    又走了几天,省城在望,进了碧鸡关。此关峰峦秀拔,为群山之首,俯瞰滇池,一碧万顷。我们搭船渡过滇池,登岸到了省城,投宿在城外弥勒寺。同行的几位朋友想到各寺庙去浏览,打算在这里歇息几天。我担心会碰到亲友而遇阻拦,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去松华坝,出金马关,到达板桥驿,住了一夜。成拙的俗家住在寻甸府,在杨林以纳寨的观音庵出家,因为是便道,离此不远,就邀请各位朋友一起去看望他的师父,然后再远行。我们过了兔儿关,在何有庵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到。他的师父厚道,他的哥哥朴实,都是修道之人。他们一见,欢喜相迎,款待挽留我们住了半个月,方才告别。

    走了几天,抵达曲靖府,来到破秦山,是当年诸葛武侯与孟获盟誓的地方,有一古寺,我们就在这里挂单。我对各位同行说:‘我们大家这次远行,并不是泛常的游方僧,不能只是到处观赏风景,不务正修,应该在这里购置一架罗汉灯,上面是灯,下部贮油,白天挑著,夜里照明。每晚大家轮班守值,吃完晚饭戌时点灯,大家围坐灯前,各人按照自己所学之经,或者读经文,或者体味经旨,到中夜放参,作为我们行脚的定规。’大家一致同意遵行。

    来到平彝卫,出滇南胜境,就与贵州接壤了。走一自孔(亦资孔),进了普安州。又走了几天,过关索岭。此岭地势极其高峻,周广有百余里,岭巅建有一座军营,还有关索庙。又走了几日,过了盘江,山路屈曲,上下陡峻险恶。顷刻之间,大雨滂沦,山涧小溪变成吼声如雷的山瀑,弯曲的山路都成了河沟,狂风从多方吹来,形成旋涡,单身难以直立。雨水从头颈瓢泼而下,灌满衣裤,寒彻肌骨,两脚横跨而行,如骑浮囊。解开衣带泻水,犹如开闸。像这样有好几次。我对各位说:‘古人参学,舍身求法,不以为苦。不要因为这场大雨而退了求道之心,将来才好对人家夸耀我们行脚何等英雄!’大家听了大笑,你扶我搀,相助而行。天将傍晚,才到山下,住宿大愿寺,遇见一位从江南来的僧人,就向他了解路途之上的情况。他说:‘现在行脚最难,到处都有江湖团伙,多作魔业,见了穿衲衣坐蒲团的僧人,则不加侵害,否则恐怕参学就有障难。我劝告各位朋友,若想图得一路平安清静,只好把你们的行李更换一下。’我们歇息了十天,过了盘江渡上之铁索桥,只见山崖险峻,树林竹丛郁郁葱葱,滔滔江流奔激如箭。这正是连通云贵的要津。

    第二天,上了通向安庄卫的山径,砂石凸凹,峻嶒盘曲,不觉鞋底磨透,踢踏著难以再穿,干脆扔掉,光脚走路。走了数十里,天晚才歇息,双脚肿得没有了脚踝,疼痛得犹如火烧锥刺。半夜里想道,身无分文,此处又是孤庵野径,无处可以化缘,不应在此久留,明早必须动身。又想到世人为了贪求功名富贵,尚且得要忍耐不少辛苦,才能遂愿。我们今天为了出家修行,求解脱之道,难道还能因为少了鞋穿就退了最初发下的愿心吗!次日仍旧咬牙强行,开初脚跟痛得不能点地,拄著棍杖踱著走,渐渐走了五六里,就感觉不到还有双脚,也不觉痛了。途中又没有歇息之处,到了傍晚,已走了五十余里,投宿安庄卫庵中。第二天乞化到了草鞋,试著穿,皮破茧起,我也不管它。有一江湖中人跟随我们走了几天,歇息过夜都不离开。次日午后来到一小河,上有独木桥,长两丈多,成拙等人先过,我慢慢走在后面,那人也尾随而来。正走到桥中间,我突然口头大喝一声,他吓得掉落水中,我指著他说:‘你该从今以后洗心革面,作个好人。’他面红耳赤,爬上岸,垂著头抄另一条路走了。

    路途之中所遇种种艰辛,同行诸友都不觉为患。夏去秋来,于十月初,才到了湖广武冈州,投宿在止水庵。主持僧名异卉,极有道念,了解到我们从云南远道而来,就留我们住下过冬。一天,他请我入房吃茶,我见案上有一部《法华知音》,在云南时我曾听师父称赞过这部书,所以脑子里有印象,就想借来抄写,可是没有纸笔。主持的师弟法号中立,很好学,看懂了我的意思,就提供了一切所需。这年的冬天,每日大雪不止,加之屋内空旷,北风嗖嗖灌进房来,我只穿了一件衲衣,坐在挂单僧的板床上缩著头抄写,虽然手指冻得僵直皱裂,笔墨结冰,也没有少许停歇。他们师兄弟二人,见我坚志勤学,愈发爱怜敬重,送了一件棉袄,我惭愧地收下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棉衣。同行之中有二三人告别了我们去朝海。成拙和觉心随伴著我。

    这个武冈州属于封藩岷王的领地。有一个岷王的宗室,名烟离。喜欢钻研书法和绘画,与异卉师有交往。十月中间,他踏雪来到庵中,带著一张大纸,贴在墙上,想画一幅‘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图,用木炭条起稿几次,仍然拿不定主意。我站在一旁观看,就说:‘凡作画,必须意在笔先,下笔不再思索犹豫,才能传其神韵,像这样再三揣摸不定,恐怕就失去了天然之妙趣。’他回头看著我说:‘说起来容易,作起来实在难。你能作到吗?’我笑著说:‘懂得一点。’他就把笔递给我说:‘请画!’我接笔在手,先在心中打好腹稿,接著一挥而成,把笔放在案上。他深加赞美,对异卉师说:‘出家人中,所隐高手不少啊!就把这幅画挂在庵里吧!’从此他常过来和我坐谈。亲笔写了三卷字迹,赠送给我、成拙和觉心,叙说他到处拜访高手的前后经过。

    正月初五日,和宜法师在离止水庵六十里的梁家庵开讲《楞严经》。中立师来邀约我们前去。成拙未曾读过《楞严经》,就先往宝庆府五台庵拜访颛(注3)愚大师,待讲经完毕,他再来梁家庵和我们相会。我和中立师觉心等三人来到梁家庵,听众只有二十多人,每人各出米一石、银一两结社(打平伙)。中立师缴了钱物,而我和觉心只有随身衲衣和蒲团,没有钱米可缴,原本只想随喜一下就走。中立师就向法师白告,法师知道了我们来自贫穷的滇南,就免了我们的钱米,慈允我们随众听讲。我对觉心说:‘佛法是法师所施,饮食却是众人出资所备,我们不能空受。’由此我们两人自愿于杂务,收洗碗筷,扫地担水,不用人叫,有空就做。四月初一日,讲期圆满。中立就留住下来,我和觉心告辞后,前往宝庆府,投大报恩寺挂单。

    听说该寺内有一位自如法师,是云南人,就去参礼,向他叙说了出家和南来的前后经过。自如法师就称我为师弟。我问他为什么这样称呼我,他说:‘我是剑川州人,石室山出家为僧,少时曾跟亮如老法师学习经教,依止他老人家六年,深深领会到他的佛法教诲。到现在一直没有互通音讯。今天见到绍如师,犹如见到了师父他老人家。所以若论法系,应呼你为师弟。你在云南听师父讲什么经?’我答:‘曾听《法华》和《楞严》,只是种了点因,并没有领悟其义。’他又问:‘今天你从什么地方来?’答:‘从武冈州梁家庵,听了和宜法师讲《楞严》后才来此处。’自如师说:‘和宜法师是我的同参道友。这次你来得正巧,颛愚大师新出了一部《楞严四依解》,各位护法居士请求印行流通。大师命我在此寺代座宣讲,听众已有一百多人。正缺少一个管理后堂的执事,师弟你可以担任。’我说:‘给我挂一个散单就足够了,班首之职万不敢当。’自如师说:‘狮子之儿用不著过谦。我给你置办僧服鞋袜,进堂主事。’我说,‘求你应允两件事:一,就让我仍然衲衣蒲团入堂坐卧;二、恳请方丈不要经常令人给我加餐。只要能听经教餐法味,我就感佩之至,无以复加了。’自师却不以为然,非要我更换新衣不可。当时寺中有一常住僧,名野溪,也在听众之列,长期依随颛愚大师。

    第二天他前往五台庵礼见大师,大师问及讲期中的事情,他就把我的来历和所恳求之事,向大师呈白了。大师说:‘我幼时在北五台竹林寺,依随月川大师,随众听讲,也是衲衣草鞋,杖笠蒲团。后来开始行脚,天台、南岳等地以及直到这里宝庆,也是依然如故,不曾更改。因为檀越居士们建了此庵,他们跪地双手捧著衣履求我更换。若不接受就长跪不起,所以我就听从了,也是为让他们生信。我经常看到禅和子(参禅僧人)不愿改变这种习气,都爱好这样,难得看到愿意别行一路的。今天听到云南来的这个僧人不被境转(不为外部条件而改变自己的定心),真是有些像我当年的作法。你回去告诉自如法师,随顺他的本志,不要强迫他吧!这样做可以教诫大家不应多贪。’自如师也就允许遂我所愿。大众之中,有赞叹我古朴的,也有讥讽我标新立异的。我对这些讥讽和赞誉,权作无闻。

    讲期开始后三日,方丈命四位班首复讲,按轮流次序,每人要讲六次。西堂班首因事外出,首座抱病请假。只有堂主(主持讲堂事务)可度师,是南岳荆紫峰无学大师的传法弟子,生性醇厚好学,和我心志相投,彼此互相敬重。从《楞严四依解》第四卷以下,全由我们两人轮流宣讲至终。道场圆满,自如法师带领众人去五台庵,礼谢颛愚大师。正好大师跏趺坐在伞下,所以他的别号伞居道人,自如法师礼谢大师之后,便回大报恩寺。大师把我留下,在伞下赐我一餐,菜是一盘苦瓜。大师先挟了一筷,同时叫我也吃。我送一挟进口,味苦难咽,又不敢吐出来。大师见状就笑了,对我说:‘先苦后甜,修行作善知识也是如此。’我礼谢了他的开示。大师说:‘你有点骨气。以后打算去哪里?’我说:‘在云南动身时,本为找寻三昧和尚求戒,受戒后随便参学。’大师说:‘三昧和尚是真正的律师,你可以去受戒。要说起随便参学么,江南丛林,多半讲席都规矩不严,人多狂妄傲慢。如果感到不相宜,你还是回到我这里来,千万不要在外顺流随习放纵自己。你将来必为法门梁栋。’他当时就叫侍者拿来一套他自己撰写的著作,送给我,并再一次告诫勉励我说:‘要学我的操行修持。’我拜受而别。

    次日,我约成拙一同去朝南岳。自宝庆府出发,走了五天,过杨柳塘,登后山而上,游九龙坪和古大坪,坪侧有雉潭一泓。三昧和尚行至此潭时,有条龙化为雉鸡,从潭心鼓翼而出,三昧和尚就为它授了三皈五戒。我们又参拜了茅坪等佛寺,绕过天柱峰、烟霞峰,从祝融峰下至南岳庙前,在施茶庵挂单。在那里,遇到一位行脚的云水僧,我们就向他打听途中情况。他说:‘现在土匪猖獗,正在常德、潭州、公安、荆州等外流窜,各处防卫甚严。官兵也不好,常把僧人的行李抢了,还反诬之为奸细抓起来,有冤无处申,备受苦恼。各位师父千万下不得山啊!’我和成拙听后,心里并没有被吓倒,心想难道徒步走了数千里路,白费力不成!就向庵主打听,是否还有别的道路可通。他说:‘世道如此之乱,还是先暂时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等太平了再走,不必心急!’我说:‘我决心已下,时间不等人啊!请你另指条路,我就很感激了!’他说:‘另外的路倒是有一条,只是非常荒僻,少有人走,一路上尽是山岭深壑。必须从黔阳走会通。往吕林县,过普安慈化寺,到了那里再问去万载县的路,再到瑞州府,就可以到江西省城了,这条路可以避开流贼作乱之地。’次日早晨,我们照庵主说的路线启程了。一路上果然山岭重重,不见村舍,荒凉至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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