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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漫言 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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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后权当没有听见。一天达照师闲步来到方丈室,我慢慢劝他说:‘藏中的律部,你若有空闲时间请回去阅读一下,也可以消磨时间,你看如何?’他就把律藏阅读了一遍,才知道我所做的是有根据的,他内心反而叹服了。以前的诸多议论就全部不禁而止了。

    刘顿修当太监时,曾经交给孙顿悟四百两银子,让他去常住附近购置一些田产,以便养老。顿悟存心不实,以贵价买了薄田,而且亩数不足,所收的租粮多有赔欠。刘顿修因此恨极,身藏利斧,发誓要砍死孙顿悟。眼看要发生恶性事故,大家都感惊慌恐怖。达照师把事情告诉了我,我说一旦祸起萧墙,就败坏了常住。幸好修塔银两尚有余数,就用来买成供塔用的香人为他两人解怨,顿修也把价减一百两,于是常住才安宁下来。

    顺治三年春,旗兵放马,吃了百姓的麦子。乡民无知,把马没收了。将军巴公下令兵士把乡民抓去,作叛逆论处,大半被杀,妻子田产一律没收入官。漏网的人弃家外逃,有家难归,各散四野,忽然有人出来领头,把逃跑在外的人招聚成群,借口借饷起义,实在是侵害善良百姓,达照师害怕,就带领他的法眷下了华山。

    四月初旬,我想,外面土贼尽管作乱,寺内安居自恣(又名结夏,即闭关)的律制则废弛已久,没有实行过。今天我初当方丈,就向众人说明修道须按律而行,现在既然适逢夏季来到,就不能再把安居自恣之制搁延。所以于四月十六日作前安居。比丘一百六十多,沙弥八人,共一百七十三人,个个都严遵律规努力用功,倍于平常。

    到了五月廿日,天还未亮时,土贼首领张秀峰,领著一百多人来在山门外。山门一开,他们蜂拥而进,对我说:‘这座寺庙楼房很多,厨灶也大,我们借住几天。’我说:‘房灶倒是可用,但有两件事不大方便。一来,你们向人家索取饷银,如果不给,必然要捉人来吊打拷问追索。我们和尚在旁边看到,双方都会尴尬。二来,我们僧人与你们同锅吃饭,若被官府察知,我们的罪灾难逃,听说妙峰大师当初修建此寺时,都是附近村乡的父老乡亲欢喜踊跃,施工役劳,搬运铜殿的砖瓦木石等,其中也有诸位父祖的功德,今天如果毁坏,就是毁坏了自家的福田。住处很多,可以到别处去找!’就这样我再四推却,他才说:‘就听师父所说,我们就住寺外。’没想到,房僧克修,有个哥哥亦是贼首,正好是那一伙的,克修私下经常出寺去看望。当我问他土贼的动静,他一言不吐。大众都感到忧心忡忡,他却毫不在乎。我对大众说:‘你们每人拿把柴来,把克修烧死,以绝大患,保护常住。’他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紧闭了自己的房门不出。他的师父继贤哭泣著跪在地上乞求我,愿意听我的教训,恳求免于烧死他。他立即把克修叫来,我对他说:‘明天中午,常住设斋,请为首的十个人,不准多来一个。若能依此,就免你死,如果进寺人多了,或者不来,还得焚烧。’

    晚上,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商量说:‘明天中午,贼首来时,寺里众人左右两列排好队,年轻的在前面,年老的在后,都不要怕,不要说话。我不说’去‘,你们都站著不动,我若说’去‘,大家都一齐退下。只留二十个人,每一席位二人照应。’

    到了中午,他们依约都来了,坐好以后,僧众排了两列。我说:‘诸位今日举事,是因妻子眷属被掳,家产田地入官,大家又都是明朝子民,当然不能苦心枉受,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听了,人人落泪,说:‘你师父是明白人,一切都知道。’我就欠身,用手把桌子一拍,说:‘今天请大家来吃斋,因为这铜殿是敕建,龙藏是钦颁。僧众不能安心苦修,难道忍心把这座千年常住毁废吗!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看到我这样说,也都吓得变了脸色,连声应道:‘晓得,晓得!我们知道众僧人中有文武兼全的人。请师父不要生气,明天一早,我们就起营到别处去。’我又以软语加以安慰,他们告别出了寺门。果然五更时起营迁走了。为了防止天明官兵突然来到,我急忙下令让各位管事,打著灯笼,各处仔细巡视,如果有烧火做饭留下的灰烬,全部扫除干净,用树叶覆盖好,如有禽畜的毛骨,细细收拾起来,扔到深涧里去。

    天色快明时,镇江都统马公带兵来到山上,骑著马直入寺内,说:‘查明得知,土贼在这里住了八天。你们为什么容留他们而不报官?’我说:‘既然他们在此住了多日,就会有烧火做饭的灰烬留下,屠杀禽畜,吃剩的毛羽残骨留下,请派人四处细看,就知道了。’差人去看了后,回禀说果然没有任何形迹,他施给了五两银子,就走了。从此以后,有关官兵来过寺庙的消息传播了出去,施主善信都绝了踪迹,不敢来山。我们每天稀粥三餐,几天没有油盐。土贼不时来往,同住的僧众心神不安。

    我对众僧说:‘今天开始安居,千万不要害怕而退缩,总会有善神冥冥中护佑我们!凡是有官家兵马或土贼来到寺里,我一人出面向前应答,不用烦劳你们大众去交涉。’大家听了,心神安定下来,又精勤修行了。

    六月初,土贼大批蜂拥而起,都上了华山,有的住在上园静室,有的住在龙窝静室,有的住在黄花洞静室,有的住在炼性岩静室,有的住在桥亭,有的住进了厨房后面的静室。这六处都属于常住界内所管。他们有的写了条子以礼借用常住物品,有的倚仗贼势,叫人前来索取,我独自一人向前灵活善巧应对,拒绝了。这些人,一听说官兵来了,就提前逃散,如果知道官兵走了,就又聚合起来。我揣摩著,这样下去必然招来大祸。就马上让僧众动手,把各处静室全部拆毁不留。

    七月十五日我在方丈室中自恣(即忏悔),当时愿云公为本常住西堂,他作了一首解制诗(佛制,夏天安居住静到七月十五日结束,叫解制):‘安居岁事久沉埋,我佛严规负冷灰。白首僧流无一腊,宝华律社喜重开。受筹恰应南参数,坐草犹存西国裁,自恣已圆佳话在,波离(优波离,佛陀十大弟子之一,誉为持戒第一)绝学吼如雷。’

    八月初,局势稍静。我把常住的事托监院顿悟照管,一人在方丈楼内礼佛。到十二日,开窗外望,见一中年人,上穿旧青衣,下露大红色,在廊下走来走去,四处察看。我马上下楼对顿悟说:‘这人是官兵,装成俗人,到寺里来打探情况的,千万不能留住。’顿悟悄悄对巡照说了,巡照说:‘这是身处患难中的人,留他过了中秋吧!哪里不可以行行慈悲呢!’我知道后,把巡照叫来,诃责了一顿,那个人抬起头来看著我。一会儿,有一百多名土贼个个手持竹竿作兵器,团团围站在房廊檐下。顿悟一见,十分恐惧,因为他是太监,都知道他很有钱,怕他们向他索取饷银,就假作热情,煮饭款待,想笼络他们。我知道后,立即下楼,土贼们都已坐在斋堂里。碗筷都已摆好,看来不能阻止了。我就向顿悟说:‘寺中大众一百多人的性命,和这座千年古刹,就要毁在你这一餐饭上了。以后如果出什么事,责任全在你,与我无干。’那个露红衣的人,微笑而去,官军巴将军、廒(注11)公、和操江(官名)陈公,领兵出城,剿洗土贼,营寨扎在东谢山顶。这时大家才知道,那个微笑离去的人,果然是官兵派来的探子。

    十三日半夜,清兵一百多骑兵上山来把千华寺团团围住。大众慌乱,无路可逃。天明时,我对顿悟说:‘我是方丈,你是当家。现在有事,我们要共同承当。如果清兵进了寺庙,常住就会被掳一空,还要连累大众。’我们开了门来到铜殿台前,领兵官问:‘你们二人是谁?’我答:‘方丈和当家。’军官很高兴我们亲自来投见,就一起来到山门同坐。他问寺内有多少僧人,我答说:‘老少共住有九十四人。’官说:‘把他们都叫出来,若不出来的,就是土贼。’另外还有在寺内做活的木瓦匠和雕塑匠,顿悟都一起把他们叫了出来。兵士中捆绑著一个土贼,让他指认。他被锁一昼夜,魂散心昏,口不能言,只是乱点头。因此,走出一个匠人,他头一点。这样一来,把十六个人屈诬为土贼,马上就被绳勒住颈部反捆而去。还剩下六人,也用绳索套在颈上,一起押去兵营。官老爷见到这样的俗人,担心还有隐藏起来的,就派了两个军官领著四个兵丁,命一个兵把住大门,叫我与顿悟一起走进庙里。凡是寮房上了锁的,他们都用指头戳破窗纸,向里窥视。为了不让他们生疑,我就伸手把锁扭断,打开门,让他们看。见到案上全是经书,只有床榻而已。接连开了两三间房,都是如此,他们才相信,没有欺妄。还有些上锁的房间,军官就不让把锁弄坏了。

    军官出了山门坐下,对我说:‘有人报告你们寺中隐藏土贼。大老爷下令我们来捉,押解到兵营,老少一个不放过。’当即下令一兵骑著马押一僧走在后面,那个官自己押著我走在前面。我想,寺内无人,兵也无主,若那些走在后面的兵拥进寺去,那么常住便会被抢得一物不剩。因此我就对那个官说:‘带兵的官,出阵都走在前面统率众人;回来时则在后面以镇后。我是僧人首领,你是众兵之官,应该命令兵士押众僧前行,你我在后,这样僧也少不了,兵也不会乱。’军官笑著说:‘就照你说的办!’

    走了二十里,到东谢山顶,进了大营,看见无数土贼,光著身子捆在那里,有千余名乡民喊天哭地。有一个士兵手拿一面旗,引著我们蹲坐在一处,又把被冤的十六个人押解上去,过了一会,又押了下去。在我们背后,听到一个士兵说:‘各位长老都要说老实话。若不说实话,就像这十六个人一样,杀头!’说完,只听见响声,十六个人全部被杀,其余六人获免其死。被杀人的血,溅染了我们的僧衣。我对众人说:‘你们千万不要慌张,人人一心念佛。若是多生以来的定业,今天必要酬偿。若不在此劫数,自然解脱。平日修行,正在这个时候才能得力。’众人都喃喃念佛。

    陈县尹下来,单把顿悟叫了上去,拷审受苦。他供说我是方丈。就差兵来叫我,我想生死如水上沤泡生灭,临难不能失去僧人威仪,就缓步直上。左右列兵手执出鞘之刀,一齐吓喊,叫我跪下。我正色说:‘身著如来袈裟,佛制不听拜俗,岂能跪地求生,而故意违律!’我合掌躬身一问讯,便立在旁边。巴将军指著我笑了起来,自己摩著脑门,伸出一个姆指,向廒将军、陈操江二人用满州话说了一通。通事(翻译)对我翻译说:‘巴老爷说,你的头顶与老爷头顶相同,是好和尚,不要你跪。’陈操江问我:‘土贼久住华山,为何不星夜来报,而擅自容隐?’我说:‘华山虽高,顶上有一条来往行人的大路,如果土贼上前山而往后山去、前面的人见,就说是住在华山了。若土贼从后山过往去前山,后面人见了就说住在华山了。我若来报了,又无贼可擒,罪反在我,并非我容隐不报。华山就在眼前,请大老爷亲自观看。’操江公回首仰望,果然有一条过山大路。就说:‘这件事就不追究了。现在问你,孙太监是明朝内官,私养土贼,心怀叛逆,你一定知情。’我说:‘孙太监是崇祯十六年来山出家。现在作监院不到半年,我只知他舍官修行,他的存心好坏,这是密事,我怎么能知道呢!’操江公说:‘这确是密事,想来你也不知道。下去!’我仍然像以前一样缓步而下。

    上面又拷打审问顿悟给土贼饭吃的事,他又把克修牵扯出来,两人互相推诿不认,克修也双脚被夹受刑鞭挞,他忍痛不过,又供说我是方丈,一寺之主。又来叫我,我对僧众说:‘这一去,恐怕不能再回,你们大家端正心念,不要因为我的事而惊怕。’就像前次一样,从容而上,合掌鞠躬,站在那里。操江公说:‘你寺中十二日给土贼冬瓜饭吃,我已有人在寺里探听清楚,为什么要隐瞒?’我见克修双足被夹棍挟住,顿悟被捆跪在旁边,就诃骂他俩,说:‘明明十二日有百余人来寺,确实吃了冬瓜饭,为什么不承认?有劳三位大老爷再三审问,自己也受这种大苦。’操江公笑著说:‘你真是好人,就向我直截了当说吧!’

    我说:‘老爷是问历年以来吃饭,还是单问昨天十二日吃饭的事?’操江公说:‘历年吃饭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周围百余里的村乡,总名华山。寺中僧众多,每年夏秋二次收割季节,必然要去各村募化谷子麦子,所以村村都是施主。他们到寺里来,无论人数多少,我们都要茶饭款待。如果不加招待,下年就募化不到粮食。自从建了铜殿至今,年年都是这样,何止今年八月十二日那一顿饭,他们到寺里来,又没有带著弓箭兵器,怎么能知道谁是土贼,谁不是土贼。’操江公对巴、廒二公,用满州话说了一遍,通事对我翻译说:‘三位大老爷说你是直爽人,不说虚假话,不追究吃饭的事了,你下去吧!’

    上面又审问顿悟有关常住所拥的财物。他怕受刑,就把田产山场等等一切,都报告了官。又说银钱和库房是佛辉所管,问他才能知道。于是又来人把佛辉叫去审问。他答说库房只有银三十六两,钱八九千。几位官都不信,大怒,捆打佛辉,他不能答,就说方丈知道。县尹(县长)下来叫我,巴廒二公见我往来多次,步态不乱,面不改色,就对通事(翻译)说了几句活,通事对我说:‘大老爷叫你坐下说,莫怕!’陈操江公说:‘华山寺大僧多,日用不少。为什么虚报只有银三十六两?’我说:‘库头害怕,说不清楚。’他又问我:‘实际有多少?’我说:‘我的本师三昧和尚,因缘广大,王侯宰官皈依的人很多,银两极多。他老人家为人洒脱、不蓄分文,处处修寺造佛。最后一年又改建华山,银钱用尽。去年闰六月过世。我们这些作弟子的,福薄无缘,钱粮稀少,僧众又多,常住缺用。寺上曾有青马一匹,卖给了南京织造府的车公,得价银五十八两。昨八九日,用去二十二两,现在所以只剩三十六两。大老爷若不信,可差人去问车公,就知虚实了!’巴、廒、陈三公相互之间说了一阵,又都点头。通事对我说:‘三位老爷说你没有说假话,就不去问车公了。’接著就把佛辉的捆绳松了。又把玄文和继玄叫了上来。操江公说:‘我了解到,你们两人和克修,是本地人出家,是华山房头,绑起来!’操江公对我说:‘这四个人的事,与你无干。你下去!’我不敢回头再看,就走下来,与众僧人坐在一起。

    到了正午,太阳火辣辣地蒸晒著,又没有树木遮荫,大家长久坐在那里,肚内饥饿,人人都汗雨淋淋难忍难耐。突然一片乌云飞来遮在顶上,就像一把大伞盖,四边还射出日光。天色渐渐黑下来,来了一个手打旗子的兵丁,大声说:‘各位长老,随我来。’我想这是要去受刑了,大家脸色都变了。兵营中也有善心人,他合掌欢喜地大声说:‘各位师父,你们得救了。先前是黑旗守住你们,必死。现在换了绿旗,你们就不要怕,放心吧!’我抬头一看,果然是绿旗,大家才把心放下。

    打旗的兵丁,引著我们来到一座山坡脚下,大家席地而坐。有数十名兵丁围著看,对我们说:‘今天要不是这位方丈师,来回几次把事情诉辩清楚,与三位大老爷有缘。不然,你们都不能活。’有一个兵丁走近我说:‘你劳苦了一天,现在歇口气吧!’就把腰间的弓囊解下来给我作枕头。我说:‘这是杀器,持戒人不用。’又有一个兵丁说:‘你饿了吧!’随即把随身带的一个干饼奉给我。我接过饼子分掰成小块,每人一块。他说:‘只你自己吃,不要分!’我说:‘我们共住一起修行的人,饥则同饥,食则同食。何况今天身处患难之中,还能不均分吗!’所有围观的兵士都很赞叹。他们之间商量说:‘咱们到前面村里去做些饭,明天一早送来。’到了半夜,口渴难耐,看到坡下有一小水池,大家都跑过去,喝了起来,觉得味道既甘甜又凉爽,等到天明一看,原来是牛卧成的脏水塘。

    太阳出来之后,来了一个兵丁把我领到营帐里。操江陈公对我说:‘你是修行人,可主持华山,把众僧领回去吧。’我说:‘现在我不住了。’操江公对大家说:‘他既然不住,你们众人之中另推举一个德行好的人出来主持。’众人齐声答道:‘只有这位方丈才能主持,别的没有人主持。’陈公笑著说:‘我说你住,众人也推举你。为什么以前你主持,现在就不了呢?’我说:‘以前之所以当主持,因为先师弃世,塔未完工。若因土贼作乱,就抛下不管而去,各方都会指责我不孝,所以没有离开。今天所以不住,因为一百多僧人被屈捉来,幸亏三位大老爷明察而免于被杀,已是死而再生,加之华山已成灾难之地,假若土贼依然过山往来,有人又报告我们藏隐,僧众岂不是又要坐著等死,所以我不再当主持。纵然塔未造完,也就没有不孝之罪了。’操江公说:‘不必为顾虑以后之事而苦苦推辞了。巴廒二位老爷同我当护法,这华山就是本朝的香火,以后再不会有兵来打扰。今后如果有兵和其它人到寺里侵害滋事,你只要送一字帖来报,我就把他捉来杀头。明天就给你一张告示,拿回庙里张贴。’我说:‘今天我奉命去住。孙太监把常住田地山场一切所有,都全部报给官府没收了。那并不是他的私产,恳乞把它们发还给常住僧众。’操江公很高兴,把一切都发还了。我就和大众领谢,返回寺里。

    及至到殿上拜佛时,不觉凄惨悲伤,匍匐在地,泪流不止,我有何缘又能瞻仰我佛金容!山下严巷村的陈道人,是皈依弟子,听说十三日夜清兵围寺,把僧人全部捉到兵营去了,甚感忧虑。十五日想上山探视我们,他儿子和侄儿劝他:‘现在兵营还在东谢山,遍山野都是死尸,路上已绝了行人。不要这么快就去!’他说:‘弟子知师有难,难道让我坐此旁观!’他中午就来到寺里,见僧人都已放回,问了情况,我叙说了始末经过,他才放心欢喜地回去了。这时香雪阇黎师正在镇江上方寺起期,纯之弟兄到镇江购买香烛,就去上方寺投宿,见了香师。香师说:‘华山出了事,不要连累我的期场。你们可以到别处去住。’纯之弟兄含泪而出,十八日回到寺里,把这情况说了。大家听后,都慨叹不已。我说:‘华山是先老人的全身窣(注12)堵(塔)所在地,听说有难,不但不闻不问,而且见了生还者也不怜不留。我的香师是什么心啊!而那位陈道人又是什么情哟!’

    半月以后,有一壮汉,衣著像是兵营中人,来到寺里。大家已是惊弓之鸟,见了都十分惊怕。我走前去,和气地问他。他说:‘我是操江大老爷那里派来取马的。’我说:‘寺里确有一匹好马,你就骑去吧!’他一听很高兴。我又说:‘马可以给你,但可有凭据?’他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帖子给我。我见上面用的不是朱笔所签,而是红土。我把帖子接过来,大声呵叱说:‘你是哪一帮子里的土贼,敢来寺里诬诈马匹!你难道没有听说巴廒陈三位老爷是华山的护法吗?把他锁起来送官!’他马上噗一声跪在地上,叩头求饶,说:‘我原不肯来,是我们的头领张昆叫来的!’大哭不止。忽然天下起了大雨,我也很可怜他,说:‘今天就放了你。以后再如此,必定不饶!给你草鞋一双,伞一把,快走!’他脱了皮靴,穿上草鞋,冒著雨,飞快地走了。从此以后,华山太平,土贼绝迹。

    顺治六年二月间,达照师的徒弟中有一两人,我是他们的教授。他们故意侮慢僧规,而达师知道后,反而宽纵,不加训诫。我就下山,过了江,想去北五台,走到滁州关山,遇到该寺当家湛一师,把我留住在寺里,乞求受戒。愿云公是先老人三昧和尚披剃的受戒弟子,我也是他的教授,正在华山学律。他把众人召集在先老的影堂(供奉三昧和尚的殿堂)里,教诫责备住寺眷属,他对达照师说:‘见和尚是先老人当面嘱托的继任方丈,他又从死难中保全了丛林,按理你们应当遵守戒规,听从教诲,依止他好好修行。为什么你们抗拒不遵,触恼他,自己破坏了自己的门庭。今天你们得罪方丈,就是得罪先老人!’他亲自写了摈条(寺中开除犯重戒僧人的公告),把不法者,逐出寺去。达照师相约了离言大德一起来到滁州关山,把我接回华山。又从严整治律规,才开始建立了戒坛,以授具足大戒。来求受戒不下三千人,寺中储备的粮食只够几天用,虽然如此,也没有断了日用餐饭。

    顺治六年冬,有宁国府长生会的会主来请我,我答应以后再商量。顺治七年,是我五十岁的生日。四方檀越施主,都自发地纷纷前来供养,各寺庙德高望重的年高尊宿们,也都相爱亲临华山。有一位觅心师,是先老人所披剃,也是我受具足戒的临坛尊证师,要争华山方丈之位。四月十五日早晨,我鸣槌召集众人来方丈室,也把觅师请到场。我向大家说:‘自古以来,都是恭请有德之人来当方丈。在下德凉,不堪占此席位。今天当著众人,我把常住进出的钱粮,结算清楚,交给觅师执掌。现有存米三百余石,银二百余两,钱九万有零。’我从中拿了五万二千发给了众人。库房所存之油盐果品等,足够一年之用。我拜托觅师之后,就搬进东楼居住,内部一切事务不再过问。第二天,十六日。就与大众作好前安居的安排工作。十六日(注13),我向先老人塔上供了香,礼拜辞别。律中规定,如遇难缘,可以听许其人迁移到别处安居,我对大家说:‘明天早上,我要去宁国府长生会安居。’大众来对我说他们都想-起随我出山。我说:‘华山是先老人改了寺庙朝向而得中兴,而且又是先老人涅槃建塔之地,是我们律宗的祖庭,我愿意永作洒扫侍者,但无奈因缘如此。现在同大家商量,凡是愿意替我看守祖庭,决定苦修者,请站在左手边,不妨后会未迟。若是一定要随我下山者,就站在右手边。’

    众人听了之后,就分立两边。要随行下山者,占了大半,计有一百多人。十八日天明,副寺(副当家)履中,送给我们银子三十两作路费,我笑了笑不收。他说:‘这是信众供养和尚(指见月师)的香仪,并不是供养僧众的。’我说:‘一交都交,还作什么分别!’吃完早餐,就下了山。走到老蓬桥,遇见张道人,邀请我们去用斋,并雇了船送我们。晚上宿在下关二忠祠,当家师是我的戒弟子,留我们住了三天,有不少善信前来皈依,送米共四十多石,香仪合起来有百两。就雇船逆流而上,四月将尽,才到宁国。主人接待很投契。

    五月初的时候,有二三个弟子随后从华山赶来。据他们说,我下山以后,句容县公得知觅心师争居方丈,我退让了方丈之位下山了,就把觅师叫到龙潭下院进行诃骂,限他半月之内把我请回。后来又有陈旼(注14)昭护法,进山礼佛,听到这消息后,痛哭失声,对大众说:‘山中和尚走了,丛林顿败,其祸根,并非觅心一人,而是眷属挑唆才能生出这种事来,按理必须送到衙门严办,现在姑且宽恕你们。我既然是护法,首先重要的是护持僧宝,选个日子我要亲自去宣城接和尚回山。’七月二十一日,陈护法到达宣城,向我叙说了进山及前来相接的前后经过。我内心深受护持之诚意,感到惭愧。二十四日命大众上船回山,我和陈护法走陆路返山。二十九日至江宁。第二天,觉浪(注15)和尚及陈旼昭等诸位护法,一同把我送进华山,途中到了范家场,天色已晚,村民们听说我回山,男妇都竞相观看,其他人手擎火把一路随送,光耀同白昼。觉浪和尚大笑说,‘奇观!奇观!’又对各位护法说:‘见公住山,感化影响竟至于如此!真是法道将要大兴的好兆头啊!’

    第二天,我召集原来留在山上的各堂执事,商议设斋,感谢各位护法。问起常住现在还存有些什么,监院若见答说:‘银钱都没有,米只有几石了,库房全空。’我叹息说:‘我离山还不到五个月,常住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若见说:‘和尚走后,山中已不像个律堂了,大家都想各奔他方。觅师又每天厚供(吃好的)又没有进水,所存的也就用尽了。就像用有限的死水,缺少活泉,所以才到了这种地步。在下又作不了主。’护法们听了,都皱著眉头,心里很不高兴。我说:‘这一次回寺,与上一次从兵营里回来可是大不一样。就随缘吧,不必担忧!’慢慢,远近前来求戒的人,越来越多。我对他们说:‘山中淡薄清苦。要添人吃饭,只能多添瓢水,可没有米添加。不能受这种苦的人,请到别处去。’都愿意留在山上,没有一个到别处去的。从顺治八年开始,每逢冬夏两季,内外大众共聚一堂,七天七夜念佛不停,仍然中午只吃一顿粥,过午不再添餐,这一规矩一直沿习下来,没有变更。七月十五日自恣日,按照经规仪律,设盂兰盆供,把方丈所有钱财等物,全部普散大众,以报父母深恩,立为恒常不变的规矩。

    顺治九年,江南遭到蝗虫和干旱之灾,寸草不生,老百姓挨饥受饿。村里老少男妇都上山来求食,并不完全是乞丐,其中也夹杂有田地者,一来就是一二百人。我告诉僧众,减少口粮来周济。有一天中午时分,来的人比平常多了几倍,殿堂庭廊之内,挤满了人。我就乘机会向他们开示,说:‘大家今天不得已来到山上,人人都应该看一下以往之因。因为前世不信三宝,悭贪不肯惠施贫苦之人,所以才招来今天这样的报应。今天我向众僧筹化,布施给你们每人三文钱。我也要亲自给你们每人布施我自己的钱一文。你们都要口中念佛,双手捧接,为你们供众,培植清净福田,将来大家都脱离贫穷之苦。’这样教化他们,一时佛声震吼如雷。随即命僧人把仓库彻底扫净,所得之米煮成饭,让大家随量饱餐之后,都念佛而去。这样一来,常住便无隔宿之粮。第二天早上只有烧一锅白开水过堂(早餐),到了晚上,江宁黄君辅居士,送米十石到山。

    十年二月中旬,楚州汉阳府的一位尼僧心闻,已五十岁,立志持戒,带领其徒弟九人乘船,不怕路途险远来到华山。十人来到寺内,乞求安居三个月,供养米六十石,银二十两。我看她们意诚言切,就生怜愍之心,允许了。到设斋供众之日,她不肯入堂礼拜众僧。斋罢,我就召集众僧,把她叫来,说:‘你发心远道而来学戒,为什么不进斋堂礼僧?戒律规定,比丘尼纵使年高百岁,也应礼拜初夏比丘(受具足戒只一年的比丘),今天你们自己贡高我慢,对僧大不敬,不是学戒之人。’她说:‘在下在楚地,若有善知识的地方,我都前去设斋供众。那里的方丈都以客礼相款待,并不要我礼拜。’我说:‘他们是贪图利养,败坏法门,见到有因缘供养之尼,都敬如生母,想得到更丰厚的供养,是狮子身上的虫,非真善知识。华山现时虽然淡薄清苦,宁愿绝粮断餐,绝不敢违背律制而邀利。今天所设之斋,就算是常住自己用的。所费之银两全数还给你,你们带来的米放在下院,把它带走。到别处去!’她没有明白道理,接过银两,领著徒弟,下了后山,歇宿在出水洞静室,这时有个弟子古潭来到方丈室说:‘她远道而来,咱们常住的库房空虚,和尚就行行方便接纳她。一来使她不退道心,二来大众也有半月之供。’我脸色一沉,说:‘只要肯真实修行,大众自然不会悬钵(饿肚子)。要树立法门,正应在这清苦淡薄之时的一言一行之中。律师执行戒律,难道能见利就违犯圣制吗!’古潭红著脸,行了礼退了出去。

    过了三天,心闻尼又领著徒弟上山来,一齐跪在方丈门外涕泣说:‘在楚时,真是糊涂到如此地步,实在是自己自大慢僧。恳乞和尚慈悲,听容忏悔。以后所有言教,都一一遵依奉行!’各堂首领也都为她拜求。因此,就令她们去鹿山庄,结界安居,并派阇黎等,每半月去那里进行教诫,为她们讲解《本部毗尼》。从这件事情起,我就发心撰集了《教诫比丘尼正范》一卷,流通。

    八月初旬,后堂僧会一,楚地人,久在禅门修学。来到山上依止我学戒。一天寺里把所藏经本拿出来曝晒。会一翻看《般舟三昧经》。第二天,他对我说:‘经藏中的般舟三昧,是净业要宗,最难行持了。’我说:‘以前在北五台,也曾听善知识开导说,修般舟三昧,须要不坐不卧,要站九十天。后来到了这里,阅读《南山道宣律祖行集》知道,宣祖一直修持这个法门,自他以后,修的人就少了。只要能舍得一身,自然就能做到。’我就选定八月廿日起,在方丈室仿效前贤修九十天,发愿追随祖师行迹,就谢绝一切事务入关修行,到十一月二十一日出足。又在顺治十二年秋。再次修了九十天。我自庆幸有这么好的因缘,让我二次植下净因。但我深愧自己障重,没有获得深益。

    至于我依据律制,更改以前的一些权通之方法,而如法严持;撰集毗尼正范,以辨伪而传布,等等,这一切化导因缘方面的作法,以及建立戒坛传戒,为后人树立榜样;置办田山以供养众僧;所有各种大小规模的建造等等诸项事业,都是补足充实先老人改向以后所未能完成的规划。以此来报答他老人家恩赐我得戒法乳之深恩,也是我数十年苦心经营,铁脊承担支撑佛门弘法事业的实事。在此不怕繁冗累赘,一一向大家陈述。这些都是离言阇黎以及长期随侍我的各大弟子,所亲眼目睹了的。但须知道,一切有相,皆归于幻。现在追忆以前之事,也只是一场梦罢了,所以题为《一梦漫言》,再加一个偈子:

    一梦南来数十秋,艰危历尽事方休。

    尔今问我南游迹,仍把梦中境界酬。

    注

    1 见月尊师之事迹,亦收录于‘宝华山志’、‘净土圣贤录’。世腊七十九。

    2 此文从网路取得(GB码),未附此图。

    3 颛,音‘专’。

    4 葺,音‘气’。

    5 疑为‘圆觉’。

    6 廿,音‘念’。

    7 以前文推之,疑为西堂。

    8 蕲,音‘棋’。

    9 应与前文‘智周’为同一人 唯不知何名为准。

    10 在今江苏省。

    11 廒,音‘遨’。

    12 窣,音‘醋’。

    13 疑为十七日。

    14 旼,音‘民’。

    15 觉浪,名道盛,曾经主持金陵天界寺,杭州崇光寺等诸处道场,禅门宗风因此大振。(净土圣贤录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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