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数天后,弁庆越来越惊讶。
(这不容易!)
他这么想是因为义经的名字,在镰仓几乎听不到,只听到一些“一之谷大胜最有战功的人是梶原、土肥、畠山等人”的说法。
然而,却有很多关于义经的坏话。到处散播这些话的人,是义经以前的军监梶原景时。景时在镰仓众人面前对赖朝说:
“他虽然是你弟弟,可是他的幼稚、自大、自以为是,我实在受不了。”
梶原表示,义经自以为是赖朝的弟弟,十分骄傲,对众人摆出主人的脸色,说话口气强硬,根本不跟人商量,因此各将士都痛恨义经。
──谁要跟从这种疯狂的男人啊!
所以大家才加入范赖的麾下。赖朝听了这些话,对梶原所说点头称是。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义经的性格,所以能像亲眼目睹般想像梶原所说的情景。
“我顺便告诉你们,镰仓的主人是我赖朝,除此之外别无他人。九郎说甚么,你们都不必理会。”
每当大家谈到义经时,赖朝就特别叮咛这一点。
──怎么回事呢?
弁庆听到这些流言,觉得一定要立刻拜见赖朝,跟他说清楚才行。
他立刻向赖朝身边的人要求拜见,可是却获得出乎意料的回答。
“你疯了吗?”
赖朝认为,弁庆并没有拜见权,因为他以前是叡山西塔的僧兵,不过是义经的私人随从,而不是镰仓的家臣。
“派这种佣人当使者,还想进入我的殿堂拜谒,这表示他轻视我。这是义经自大的表现吗?有事情的话,就去侍所!”
侍所是镰仓的军务部,由和田义盛担任别当(长官)。
弁庆来到侍所,请求与和田义盛见面。
“甚么?九郎殿下的佣人想见我?”
义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猛烈地摇头。
“告诉他,我不见。混蛋!九郎殿下在愚弄我吗?”
和田义盛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可是他有坂东武士的通病:自尊心强到近乎病态。绝不能对他的别当身分有一点伤害,否则他会气得不惜挥刀相向。
义盛有他的道理。义经跟他一样都是镰仓殿下的家臣,两人地位应该属于同级。如果是义经自己前来,当然要接见,可是,义经的随从来见他,这算甚么呢?
“可是,把他赶回去未免太可怜了,派个寄人(事务官)去外面见他吧!”义盛说。
他的声音非常大,在外面等待的弁庆全听到了。
“不用!”
弁庆气得站了起来。
“把我当乞丐吗?”
他本来想这样大叫,可是马上就自我控制,拼命调整呼吸。如果乱喊乱叫,不知道会带给主人义经甚么麻烦。
“只见寄人的话,对我们没有用处,不用了。”
他说著安静的行个礼,蹑著脚走出门,私下暗想,镰仓对义经和他的部下而言,不过是别人的世界而已。
3
“弁庆离开镰仓了吗?”
几天后,赖朝的谋臣大江广元询问部下。
“是的,当天就走了。”
广元心想,弁庆心里一定充满了失意与愤怒。因为那天他来到由比滨,紧抱著仅够一人合抱的马尾松,叫住往来的过路人道:
“你们看!”
武士、小孩、女人们都聚拢过来。弁庆说出主人和自己的名字。
“你们看,在京都的九郎御曹司和他的部下,就是像这样攻垮一之谷的。”
说著他徒手拔起那棵马尾松。
“就像这样!”
说完他将松树放倒,转头离去。这件事情传遍整个镰仓。
(可怜的男人。)
广元同情弁庆。
弁庆受主人命令来到镰仓,因为身分只是陪臣,不仅赖朝不见他,连身居要职的人也不见他,终于无法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向来往路人倾诉,所以才会采取那么奇特的行动。
(听说那个旧僧兵很有智慧,不过,凭他的智慧也莫可奈何。)
就广元的观点来看,义经身边没有深谙世故的人才,这恐怕是义经致命的弱点。就算他有武藏房弁庆或伊势三郎义盛这类战场上的勇士,可是,他们过去全都是流浪汉,并不是镰仓的正规家臣。就算想为镰仓工作,他们也没有门路,不知道方法。若广元是义经的部下,就会贿赂镰仓有权势的人。弁庆应该笼络好赖朝的岳父北条时政或自己,透过这些人去说服赖朝。可是,弁庆却突然说要拜谒赖朝,而且直接去见侍所别当,这些行为怎么看都不解世故。
“上次的会战中,弁庆以及义经的部下们,有甚么贡献吗?”广元问他的部下。
部下马上去侍所查阅军忠状以及其他资料,答案是:
──不清楚。
完全没有义经和他的部下们奋战或战功的纪录。
(就是这样吧!)
广元想。
镰仓军团全部由侍所来管理家臣,可是,义经的部下不过是私人随从,所以,侍所连他们的名簿都没有,更不可能会有他们的战功纪录。
(义经也真是的!)
上次讨伐木曾后,接著又进攻一之谷,建立了大功,应该以这些功劳为凭据,赶快进行政治活动,首要工作应是将部下升格为镰仓的家臣才是,这么一来,他的使者在镰仓就不会遭遇到野狗般的待遇了。
(义经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头脑。)
他同情义经。
可是,广元并不想帮义经,他也没这个义务。广元毕竟是赖朝的参谋。他的智慧,只贡献在对赖朝有利的事情上。
赖朝忙于调查赏功之事。
五月,调查结束,月中公布调查结果,赢得很高的评价。
──再也没有比这更公平的行赏了。
整个镰仓都沸腾起来,每个人再度对赖朝的政权寄与信赖。
“这下子,你的政权将会稳固百年以上了。”
大江广元也向赖朝祝贺。镰仓政权可说在此次公平行赏以及众人的好评下,奠定了基础。
4
──镰仓已经公布行赏结果了。
这个消息传到京都时,已经是初夏。
“奇怪!”
对义经这么说的,是法皇身边的高阶大藏卿泰经,他前来六条堀川的源氏馆拜访义经。
“没有您的名字。”大藏卿小声说道。
其实,镰仓有将行赏之事内奏法皇。
──希望让这三个人当国司。
国司是朝廷官员,所以镰仓必须征询朝廷的同意。“国司”是镰仓的最高封赏。
大藏卿拿起一张纸片说:
“这三人的名字是源义信、源广纲、源范赖。”
(是不是弄错啦?)
义经想。义信是源氏的旁系吗?连义经都没见过他。源广纲是死去的源三位赖政的儿子,虽然是旁系,却也是名门子弟,可是,没听说他有参加会战。
这三个人里面,有参战的只有义经的哥哥范赖,可是,全军不都认为他是个无能的大将吗?他有甚么功劳呢?
“我……”他不禁喊出声:“为甚么没有我的名字?”
义经也不顾还有别人在,顿时惊惶失措。全天下都知道,消灭木曾和进攻一之谷的功劳,应该都归他一个人才对。
“大藏卿,不是这样吗?”他喊著。
“怎么样?”
法皇向大藏卿泰经询问义经的反应。泰经详细述说。
──像疯了似的。
这样的说法无法满足法皇。他还要泰经把义经当时的表情、举止,一五一十表演出来。
“喔?就像猴子生气那样吗?”
法皇笑得躺了下来,无法停止。
(坏习惯!)
泰经厌恶法皇这种个性。法皇虽然笑成那样,可是泰经很清楚,法皇喜爱义经这个年轻人,也很清楚义经的利用价值。
法皇的笑,与这些都无关。对法皇来讲,别人的不幸、别人的悲剧、别人的滑稽、别人的失望、别人的愤慨,这一切的人类现象,他都喜欢,比吃饭还喜欢。
“给义经官位,我们马上就给他官位,看赖朝会有多生气!”
法皇出人意料的喊著。他佩服自己想出这种主意,立刻止住笑,表情突然转为认真,看起来像一张木偶的脸。
法皇批准了赖朝的内奏。
不久任命仪式正式举行,封义信为五藏守、广纲为骏河守、范赖为三河守。
京都的司令官义经当然没有官位,他只是“源九郎”。
义经无法忍受,于是开始对镰仓运动。
他也拜托镰仓政权驻守京都的文官中原亲能去斡旋。然而,他说话的方式仍然是一惯的高压口气:
“亲能,你身为我哥哥的文官,却疏忽职守。你问我哥哥,我的功劳怎么办?”
他先责备亲能的怠慢,然后命令他去质问赖朝。亲能感到很不愉快。这个源氏九男,带著“镰仓殿下的弟弟”这顶帽子,把赖朝的家臣视为自己家臣般对待。义经可以“命令”的人,不是应该只有他自己那些流浪汉部下吗?
“你是不是弄错了呢?我只是镰仓殿下的官吏啊!”
他不快的拒绝了义经。
可是,亲能也把义经的情况向镰仓报告。
──他疯了。
义经很焦急,他亲手写了抱怨信给赖朝。连法皇身边的人都写信对赖朝说:
“义经真可怜。论功勋他是第一,这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可是,他却没有获得官职,真是使天下人都同情他了。”
赖朝收到了这些信。
“简直像热油锅上的豆子。”
赖朝如此形容义经。锅子越热,豆子就会更加忍不住地跳来跳去。这锅子,就是世人对义经的喜爱。火越强,锅子越红越热,豆子就会跳得像疯了似的。
“他现在精神不正常。”赖朝对广元说。
“院、义经、还有世人,大家都错了。讨伐木曾和一之谷攻城战,都不是靠义经战胜的。”
这一点对赖朝很重要。这些战役,都是靠著赖朝的武威而战胜的,证据就在于镰仓的军队中,没有人是因为效忠义经而战,他们都是因效忠赖朝而奋战,所以才能打赢木曾和平家。
“广元,不是这样吗?”
“是的。”
广元认为,赖朝的理论无懈可击。
“可是,京都人却不这么想。”
他们相信,这都是靠著义经一个人的力量打赢的,他成了古今皆无的名将。如果顺应这些浅薄的意见,给义经大赏,就表示镰仓承认“京都的看法”。义经会成为镰仓公认的“名将”,成为公认的战功独占者。那么,赖朝的武威会荡然无存。
“那样的话,镰仓体制将会如雾般消失。”
对赖朝而言,最重要的是镰仓体制,他可以不惜任何牺牲来保护镰仓体制。
“广元,想想看!”
赖朝甚至觉得,现在若讨好世人的想法,对义经行赏,就会失去镰仓的威严,义经会发迹,自己会被消灭。
“这是镰仓的原理。”
“没错!”广元说。
广元是明法学者(法学著),与赖朝一起辛苦建立镰仓的法制。从他的立场来看,赖朝说得十分正确。
“九郎御曹司会了解这个道理吗?”
“他不可能会了解的。而且,他得了受欢迎这种使人疯狂的病,似乎还有坏狐狸附身。”
“狐狸是指……”
“那个人嘛!”
赖朝比了个光头的样子。他指的是法皇。
※※※
“镰仓还是不肯吗?”
法皇这天早上令童子帮他剃头时,对大藏卿泰经这么说。
“赖朝是个冷血男子。”
“不对!”
法皇重重摇了摇他的圆头。童子慌忙放下剃刀。
“不对!他的智慧如古沼泽般深沉。”
法皇对赖朝这个尚未谋面的镰仓之主,开始有了新的看法。他是个比当初预料的还要强大的对手。
(要是不小心,搞不好连京都都会被抢走了。)
法皇以前的对手平清盛,和赖朝比起来,容易驾驭得多。清盛在宫廷时,宫廷不断给平家一族很多官位,把他们安抚得很好。可是,赖朝呢?
他建立不同的政权。而且,虽然获得了这么大的胜利,对自己升官之事竟然一字不提,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他别有企图。)
法皇必须先想好对策。最好的方法就是提升义经,把义经像平家那样公卿化,成为宫廷的俘虏,然后将源氏一分为二。
“先前说过的……”
“甚么事情?”
“义经的官位。”
这件事情,法皇身边的人都已经研究过了。
“立刻这么做,宣旨下去。”法皇说。
这天午后,大藏卿泰经衣冠束带前往堀川的源氏馆,义经坐于下座。
“接旨!”大藏卿说。
义经俯伏于地。
“源义经,任命你为左卫门少尉、检非违史。”
虽然不是公卿的官位,可是对武家而言已经是高官了。左卫门少尉是守护宫廷的执行长,检非违使握有京都的警察权。
义经并不惊讶。
他已经听大藏卿泰经说过好几次,早就知道了。
可是,每次听到时,他都会垂头丧气。
──可惜不是透过哥哥的推举。
当然,他也好几次写信去给镰仓的哥哥,可是赖朝都没有回应。
──哥哥到底是甚么想法?
他不断猜测著,百思不解。
“梶原景时这家伙,一定去讲御曹司的坏话了。”
这是他身边之人的猜测。若真是这样,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谗言总会澄清,我哥哥会相信我吧!”
义经想依恃赖朝的情义。
另一方面,他的渴望犹如火烧喉咙般饥渴。
──我想要官位。
结果,他屈服于院的诱惑与温情。不!甚至连屈服这样的心虚都没有。按照义经的道理,法皇和天皇是人想世界中居最高位的人,哥哥赖朝也在他们之下,自己由法皇处获得官位,哥哥只不过是兵卫佐,应该没道理不满吧?
“他接受了吗?”
法皇听到报告,觉得很满意。
义经的官位是六位。
“继续追封吧!”
法皇暗中命令左右。宫廷自古以来就有“位打”,亦即对跟自己不合的权臣,便不断提升他的官位,使他人格崩溃,自我毁灭,就类似义经现在的情况。
八月六日,宫廷命义经担任右任官,九月十八日又让他升官。
──叙任从五位下。
──升任大夫尉。
朝廷发出了这么特别的人事任命。检非违使的大夫尉,世人通称为“判官”,因此,大家就称义经为“源判官义经”。从五位下就是获得进入御所清凉殿南厢的资格,称为“殿上人”,象征著成为宫廷中人的意思。
为了表达感谢之意,义经去晋见法皇时,不以武家打扮,而是戴著公家的束带,并像公家般坐著牛车。
他使用了一辆华丽无比的牛车:
──八叶之车。
车体上刻有八叶的纹路,搭乘这种车子的,都是大臣等宫廷的最高官吏,不是判官这样的小官。
可是,义经就是喜欢豪华。他驾著这辆车,由骑乘的卫府三骑、随从二十馀人前呼后拥,整个行列壮观华丽。
这个消息传到镰仓。
“义经疯了吗?”
赖朝喊叫著,以掩饰他的盛怒。
赖朝自然早就看出会有这种结果,可是义经竟然这么铺张!
“他在向镰仓挑战!”
赖朝越来越不了解弟弟内心的想法。
(自己做的事情有甚么意义,自己都不了解吗?)
他简直可怜义经这么不懂世故。是天生的无知吗?还是京都对他的热烈喜爱,使这位精神脆弱的年轻人发疯了呢?
赖朝还是派了使者前去。
“你擅自当了官吏,这种行为,等于宣告与镰仓断绝关系。”
他要使者对义经这么说,并解除义经身为赖朝代官的职位,将他逐出镰仓军。
义经变成一个单纯的个人。
(怎么回事?)
这个年轻人茫然了,对义经来讲,这个世界,简直就像魔法世界一般。
赖朝任命无能至极的范赖代替义经,成为讨伐平家的总大将。
“怎么搞的?”
义经的喊叫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因为大惑不解。他在莫名其妙的心情下,每天搭著牛车走在京都大路上,去院里谒见法皇。
京都已经入秋了。